这下,赵穆再没有理由给她喂汤了,他收回调羹,低眉许久,忽而抬头问道:“陆敏,把你的左手拿出来给我瞧瞧,好不好?”
    显然,他已经知道她下毒了。
    陆敏闭了闭眼,将左手伸了出来,鼓腹细腰的黑琉璃瓶子,在她纤细的手掌中滚来滚去。
    那上面写着药名,乱神之药。是他的字体,这药,是他的。
    赵穆闭了闭眼,苦笑一声:“陆敏,我是否得谢你不杀之恩?”
    一抽屉见血封喉的毒/药,她倒温情,挑了一样不害命的。
    陆敏丢了瓶子道:“谢就不必了,我现在就要离开东宫,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若你果真念我今日不杀之恩,那就请记着,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这种所谓的乱神之药,无色无味,赵穆也不知它的药性,只知道它不害命。
    他吃面吃到一半,忽而觉得心口躁热,渐渐整个小腹都紧到了一起,才觉得自己是被陆敏给下药了。
    仿佛一股火从喉咙处烫起,游窜遍他周身的脉络,赵穆一把抓起桌上铜盏里的温水一饮而尽,喉头之火恰如遇到油一般,燃的越发激烈。他忽而一把拍上桌子,吼问道:“我都说过会帮你,为何你还要害我?”
    桌上汤汗乱溅,盆翻碗砸,陆敏下意识一声惊呼,跳起来转身就要跑。
    赵穆快行两步,一把将陆敏拉入怀中,抑着粗息问道:“为何?”
    本就是热到人们连动都不愿意动的天气,他的双臂像焦炭一般,勒的陆敏几乎喘不过气来。陆敏道:“于我来说,活着很重要,自由也很重要。你上辈子关了我十年,这辈子明知我是失忆了,我是无错的,却还想关着我,凭什么?”
    郭旭亲自捧着碗蒸豆腐而来,远远瞧见赵穆将陆敏搂在怀中,还以为自家太子终于开窍了,为了方便他办事情,伸手一呼,把所有下人全都带走了。
    赵穆一双手臂越勒越紧,两鬓青筋爆起,牙床咯咯直抖,陆敏暗道这毒也发作的太快了,她怕再这样下去,他要勒死自己。一口咬上赵穆的手臂,狠命挣扎开,转身便跑。
    赵穆往后退了两步,忽而双目呆滞,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陆敏已经跑出门了,往前跑了几步,遥遥见郭旭在穿堂处吹风。这院子共有前后两处门,郭旭守在通往明禧堂正殿的前门处,后门应当无人值守,她只折向后门,就可以离开东宫,回家了。
    烈日当头照着,汗自她两颊不停往外渗着,她舔了舔躁干的唇,回头再看,赵穆直插挺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陆敏心横了又横,仰头看天还这样早,暗道就算全家一起出城,也必须要等到半夜,我总得回去看看赵穆有没有死才行。万一他果真被我给毒死了,倒是我的罪孽。
    她又奔了回去,先去试赵穆的鼻息,竟是浅浅一丝也无。
    想杀人的时候雄心万丈,人真的死了,陆敏才慌了,她拍了拍赵穆的脸唤道:“赵穆,赵穆!”
    ……
    试不到鼻息,陆敏又侧耳去听他的心跳。脸还未伏上他的胸膛,赵穆忽而一个反扑,将陆敏压在了身上。
    “陆敏!”赵穆忽而睁开眼睛,十分费力的,扭转她的脸,一口咬上她的耳垂:“你可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药?”
    那粘粘糯糯的舌头仿如虫子爬过,陆敏哇的一声叫,基于忽而顶上小腹的东西,她已经猜到所谓乱神之药是什么东西了。
    她慌不择言叫道:“赵穆,赵穆,你行行好儿,我帮你去找个姑娘来好不好?”
    赵穆又掰正陆敏的脸,鼻息又游窜着看了她许久,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他两脚踢上门,又一处处关着窗子,忽而回头,见陆敏缩坐在桌子下面,粗声问道:“你们整个陆府的人都要跑了对不对?”
    陆敏瞧他又是关门又是关窗的,暗猜他只怕是要干点什么事儿,欲哭无泪,又道:“我帮你叫个往日你睡过的姑娘进来,我保证悄悄儿的,不会告诉任何人。这种药又不是毒,劲儿过了也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赵穆关上最后一扇窗子,拉开墙角摆茶碗的柜子,从里面寻出把分水果的匕首来,调转匕首递给陆敏,自己坐到地上,一手把过陆敏的手,指引着她攥上那把匕首,忽而使力一扎,却是将匕首扎上了自已压在地上那只手的手背。
    手背上筋膜交错,万一扎上筋,一只手都会废掉的。陆敏哇一声叫,欲松手,一只手叫他的手握着,想挣扎也挣扎不开。她哀求道:“赵穆,算我错了,你放开匕首我替你包扎,好不好?”
    赵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苦笑道:“接你住在东宫,是我的爱意,上辈子你不肯接受,我只当你是失忆了。这辈子,你记得所有过往,为何仍然不肯?”
    陆敏道:“因为两辈子加起来过了将近二十年,我已经不爱你了。”
    赵穆轻轻哦了一声,松开手,任凭陆敏拨了匕首,又抽了掖下帕子出来替他压止着血。他道:“在我想来,那不过昨日,怎么会过了二十年那么久?”
    陆敏将帕子紧紧压在他的伤口上,说道:“你算算,上辈子你死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这辈子我们又过了很多年,算来算去,可不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都够一个孩子长大,娶妻,做爹了,我怎么可能还爱你?”
    她是重生的,从十岁开始,两辈子不同的人生都切切实实经历过,所以回首往事,总有不真实的感觉。
    但赵穆不同,他的回忆都来自于梦境,与陆敏相识相逢,以及在一起渡过的那段日子,总是萦绕于他的梦境中,仿如昨日。
    他不懂她的重生,就像她不懂他的梦一样。
    赵穆又道:“ 我既然答应保你们陆府所有的人,自然会说到做到。至于陆轻歌,我救不了她,因为杀她的人并不是我。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想离开我,可以告诉我的,为何要下毒呢?万一那瓶子里装着能致人命的毒/药,我死,你也活着走不出东宫,是不是?”
    陆敏反问:“若我告诉你,你会放了我吗?”
    当手臂上的疼痛渐渐消退,来自身体某一处的焦灼之欲又开始熊熊燃烧,赵穆两条腿外翻着八字而撇,整个人靠仰在桌脚上,摇头道:“不会!”
    若非她真的下毒在他碗里,他无法理解她那么迫切想逃离他的心情,所以依旧不会放她走。
    陆敏将匕首递给赵穆道:“恰是如此,你不会放了我,因为你觉得你给我的都是爱意,而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无法消受你的爱意。
    既放血能让你好过,那就自己扎自己吧,我该走了,再见!”
    他就那么坐在地上,两只眼中布满红血丝,直勾勾的盯着她,轻声说道:“好,保重!”
    陆敏没想到能走的这么轻松,拉开门再看赵穆一眼,恰见他手攥着那把匕首,又要往自己的手背上扎。陆敏终究心软,又扑了回去,夺过匕首劝道:“不过春/药而已,我帮你叫个姑娘进来,那彩琴姑姑就挺好,你又何必如此自残?”
    作者有话要说:  来吧,来吧,自我奉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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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梦
    赵穆欲扎, 又未扎,一把将那匕首扔远,想要坐到椅子上去, 却又觉得地板上冰冰凉凉要舒服许多,遂依旧那么坐着, 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道:“你们陆府三房加起来,将近二十口人,就算你叔父陆高羊早有准备,要收拾细软,要等陆轻歌出宫, 最早也得今夜子时才能起身,如今天才不过午,还有一个对时的时间,你又何必急着走,不如陪我说说话儿, 如何?”
    他这完全是要放她走的样子。陆敏又折回来,撩起裙子相对着赵穆而跪,一块帕子重又按上他略一挣扎便流血的手。
    赵穆今天还是头一回如此仔细的端详陆敏。她垂着头,一捋未归拢的秀发掠过额头,她似乎自幼不爱流海, 露着饱满光洁的额头在外面,鼻梁挺挺,长长的睫毛闪烁,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的伤口。
    她身上这件红白青三色相撞的水田小袄儿, 颜色活泼俏丽,若在上辈子,她是绝对不会穿着的。
    当为帝的时候,他偶尔找余宝珠要看徘徊殿的用度,她顶多不过用些简单银饰,裁衣的绸缎也全用素色。倒叫他误以为,她喜欢那种素素的颜色。
    一股荔枝般甜丝丝的香气,从她的衣衽之间,耳垂之后,袖口之中涌出来,涌向他的鼻息,游向他的百骸。
    赵穆两鬓突突跳跃,耳中渐渐起了幻觉,他费力仰起头,想躲过来自她身上的那股少女幽香,忽而说道:“麻姑,你可记得上辈子你十岁那年,太后千秋宴那日的事情?”
    他的喉节不停上下鼓动着,嘴唇干裂出一道道的口子来,额头布满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浓眉紧簇,显然极为痛苦。
    他是一个有着极强自控能力的人,陆敏暗猜他大约想硬扛过药劲,遂点头道:“记得!”
    赵穆道:“你只记得你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想不想听听那天夜里,我经历过什么?”
    这样的气氛,倒有点像在竹溪的时候,暑夜嫌天太热不肯睡觉,俩个人坐在屋檐下没天没地乱聊的意思了。
    陆敏调正姿势,坐在了赵穆身边,问道:“你曾经历过什么?”
    赵穆道:“那天夜里,我在明德殿睡到半夜,忽而被人叫到蔷蘼殿,才知道与我母亲一胞孪生的舅舅萧焱竟然偷渡入宫,与我母亲私会。他们二人被皇帝捉奸当场。
    皇帝要脱他二人的衣服,萧焱拒不肯脱裤子,被皇上一刀捅了。我娘被他吊在蔷蘼殿中殿最粗的那根平梁上,全身没有寸缕……”
    上辈子,赵穆被废的那一夜,蔷蘼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宫里议论纷纷,众说纷纭,但各种说法不一而足,有人说萧氏两兄妹抱在一处偷情,被敬帝一刀给捅了,也有人说他们被吊在大殿里,直到肉蜕骨尽,与当初敬帝在东宫时的那个良娣一样,是被吊死的。
    赵穆脸色越来越苍白,原本英挺的眉角微垂,上下嘴唇已经翘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干裂着,整个人颓丧无比,陷入上辈子的往事中。
    陆敏忽而看到桌子上还有一铜盏水,那是方才吃饭的时候,彩琴斟给她的,她一直没来得及喝。
    她将铜盏递给赵穆道:“喝口水润润唇再说,好不好?”
    赵穆接过来一饮而尽,将铜盏递给陆敏,咬牙道:“赵敬个那畜牲!”
    赵穆盯着她露出袖子那白白一段纤细的手腕,青筋隐隐,他想起他母亲萧氏的手腕,被棕绳捆缠在一处,吊在大殿穹顶高高的平梁上,上辈子,他曾以为母亲与萧焱是真的有私情,而自己果真是萧焱的孽种,便为此而终身茹素,不留子嗣,直到这辈子被陆敏改变了命运,看到那个天阉的萧焱,才惊觉自己竟仍然赵敬的种。
    相比之下,赵穆更愿意自己是萧焱的种。
    他这忽然的发怒,吓的陆敏抬起头来。
    赵穆脖子上两根筋不停的跳跃着,他手攥那只铜盏,闭着眼睛。陆敏下意识往下扫了一眼,又连忙别过眼。以她上辈子的经验来看,他所中的春/药之毒,应当还没有解。
    因为就算隔着裤子与袍面,那个地方看起来也肿的有点太过骇人了。
    她拿起帕子,血已经止住了。
    陆敏道:“我该走了!”
    赵穆仍旧高仰着头,狭长的眸子紧闭,仿如雕塑。
    陆敏起身走到门上时,忽而听赵穆吼道:“那是我的母亲,生了我的人。他剥光了她的衣服,吊在高高的平梁上……我就那么看着她,直到她被他杀死!”
    上辈子在竹溪的时候,彼此里外间而居,赵穆曾吻过陆敏,也曾咬过她的耳朵,摸过她的手,但从未有过更尽一步的举动。
    男人太过守礼,女人便会主动。陆敏喜茹荤,总喜欢拿吃过肉的嘴儿去吻他,他虽不厌恶,却也从不热烈,当时陆敏还以为是他嫌她太小的缘故。
    那时候,她父母皆亡,又被陆轻歌逼着嫁给自己不爱的赵稷,急于想找个依靠,以为那郭家大郎遵规守礼,与父亲一般,是个诚实可靠的男人,才会实心实意想要嫁给他。
    因为他的苛已守礼,陆敏还曾主动勾引过赵穆。她记得也是这样暑热的夜晚,她只着肚兜亵裤,翘着两只脚躺在床上,谎称屋子里有蚊子,喊他进来替她打蚊子。
    他打了半天的蚊子,目光却不往她身上落,打完之后,还刻意替她盖好被子才走。
    当时她恨他不解风情。如今再看,他在甫一成年的时候,就被父亲冠之为孽种,又叫他看母亲被脱光的样子,直到她死去。
    他不是不解风情,只是被那可怕的场面吓到,从此心里有了阴影,厌恶女人的身体而已。
    陆敏又将门合上,撩裙子跪到赵穆身边,伸出手缓缓自他大腿上压着,压到那一处时,他整个人仿佛被闪电烧过一般剧烈颤抖。
    他抓住她的手,嘶声道:“快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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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出东宫之后,窦师良并没有急着入宫。他先去了一趟陆府,找当朝右丞陆高羊。
    平日里,窦师良常听学生陆严说,自家老爹大约是带兵带惯了,把家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兵,平日有事没事,经常三更半夜把孩子们从床上拎起来,赶羊一般赶到城外跑个十圈八圈,非但如此,偶尔还要把府中妇孺们都叫来操练操练。
    这种平日操练过的人家,与平常那些整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勾心斗角儿的人家果然不一样。
    宫中才有风吹草动,陆府已是大门紧闭,门房上老仆一句话也不多说,见是窦师良,进院子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将他请了进去。
    入府便是正院,若是别的人家,出了这种事情,只怕仆婢们已是偷的偷,跑的跑,乱成一团了。一路上,窦师良鲜见有仆婢们走动,但凡过来一个,却也容色正常,礼貌周道。
    乱中之礼比盛时更加难得,由此可见陆府家规之森严,家教之好。
    陆高羊只在院子里见窦师良。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卦,浅浅一点山羊须,抱拳道:“家中乱乱糟糟,让窦大夫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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