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姜言意怕安少夫人尴尬, 帮她向安永元解释:“听闻芸娘前些日子孕吐得厉害,吃不下东西, 我留芸娘在庄子上多住一段时日, 不曾想惹得安将军担忧,叫安将军亲自过来了。”
    “楚姑娘言重。”安永元向着姜言意抱拳,“拙荆得楚姑娘照顾, 安某在此谢过了。”
    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
    安永元一贯是个不善言辞的, 安夫人在贵妇们跟前诋毁安少夫人的那些话能传到他耳中,还多亏了姜言意。他处理完府上那些嚼舌根子的下人, 又跟安夫人撕破脸把话说开了, 就等着安少夫人回府。
    怎料左等右等都不见安少夫人回去, 他唯一能想到的, 大抵就是安少夫人在生他的气, 毕竟她孕期受了委屈, 自己却半点不曾察觉。
    正好清明将近,他便以接安少夫人回去祭拜先祖为由,亲自找了过来。
    如今渝州战事紧张, 安永元又得忙着练兵, 姜言意虽留了他们用饭, 但安永元却抽不开身。
    “军营还有要事, 渝州被困, 城中药材短缺,相邻几个州府的药材买过去也是杯水车薪, 得从西州送一批过去。”
    安家开了一家西州最大的药堂, 在收购药材上人脉自是比别处广些, 这差事落到了安家头上,安永元半点不敢马虎。
    一辆马车匆匆而来, 又匆匆而去。
    送走这夫妇二人,姜言意眉心不觉也蹙了起来。
    粮草,药材,都是打仗时关乎人命的东西。
    渝州横断南北,南边是鱼米之乡,药草也繁多,反观北地苦寒,药材稀缺。
    安永元把安家药堂囤积的药材送往渝州了,后面若是突厥来犯,一药难求的就是西州。
    霍蒹葭见姜言意愁眉不展,问:“东家是舍不得安少夫人?咱回城了,东家隔三差五又去看少夫人便是了。”
    姜言意摇了摇头,“安将军是个护妻的,我到不担心芸娘。”
    她叹了口气问:“再过不久商队也该抵达西州了吧?”
    杨岫带领商队出关一月有余,前些日子刚传了信回来,说是在返程路上了。
    霍蒹葭以前跟着她爹跑镖时,大宣朝大多数地方都去过,就是还没出过关,她道:“我爹说,西出阳关三月三,重归故里九月九。这一出关,没几个月怕是回不来,不过西州城就在关口,杨叔他们又有熟人带路,应该能早些回来。”
    关外是大漠,用骆驼作坐骑,可不比在关内驾马,行程自是慢了不少。
    姜言意道:“按去时一个多月,返程一个多月算,他们回来时怕是在端午前后。”
    姜言意倒不是担心关外的生意,她是想借助商队,从关外别国大批买进药材。
    一旦打起仗来,黄金都没粮食和药材值钱。
    趁着西州城现在还安稳,自是能囤多少药材就囤多少。
    ***
    清明祭祖,姜言意姐弟也回了楚家。
    短期内京城是回不去了,没办法去先祖坟前墓祭,便只在新修的祠堂举行了祭祀。
    楚家做了青团,姜言意也从庄子上做了青团和紫藤花酥饼带过去。
    清明吃青团的传统在姜言意原来生活的世界起源于盛唐,油绿如玉的艾草糯米团子,跨越了千百年的光阴,在祖祖辈辈手中一代代传承下来,自有它的魅力在里面。
    姜言意考虑到楚家的厨娘会做豆沙馅的,她便做了咸蛋黄肉松馅儿的。
    肉松是姜言意自己用煮熟的里脊肉制成的,没有现代厨房工具,多亏了霍蒹葭用石舀把沥干水分的熟肉一点点捣成肉末,又快刀切碎。
    蒸熟的咸蛋黄捣成泥,混进肉松重新捏团。
    青团的青色源于嫩艾草的草汁,不过刚采摘下来的艾草苦味很重,捣汁前得先焯一遍水。挤出来的艾草汁混进糯米粉里,揉好的面就是翡翠一样的碧绿色。
    把面团搓成长条分出剂子,像包汤圆一样包进咸蛋黄肉松馅儿,上锅蒸半刻钟就行。
    出锅的青团吃起来糯韧绵软,肥而不腴,表皮有艾草清淡的香气,里边的咸蛋黄和肉松在艾草和糯米的清淡相衬下,咸香口感更为突出。
    楚老夫人许久没见过姜言意姐弟了,自是拉着她们说了好一阵话,看到姜言意带去的青团和酥饼,笑得脸上都起褶子:“你来就来,每次还都得带东西,哪有回家还见外成这样的?”
    姜言意道:“我为了跑生意经常在外边,没能在您膝下尽孝,做些点心孝敬祖母罢了,可不是见外。”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楚老夫人握着姜言意的手,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神似女儿的地方,咋看眉眼有些相像,但细观又觉着哪儿都不像姜夫人,最后只怅然道:“去祠堂那边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姜言意应了声,推着楚言归离开楚老夫人的房间往祠堂去。
    楚言归腿脚不便,他拜完后,姜言意帮他把香插到姜夫人排位前。
    “阿姐。”楚言归低声叫她。
    穿堂的风带起一阵凉意,姜言意回过头去看楚言归,她身上的衣裙在风里轻轻浮动,一缕碎发落在颊边,窗外的石榴树正逢花期,万绿从中朵朵红,甚是惹眼。
    “我想出去游学。”楚言归看着姜言意说完了后半句。
    姜言意愣了一会儿,才道:“游学?”
    “先生身上有四门学问,出世学、术学、游学、兵学。我愚笨得紧,独有术学可令先生满意,先生说我所见太少,所念过于执着,不若出去游历一番,见见人生百态,等知晓何谓‘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出世学和游学便算学成了。”①
    楚言归语调平静而舒缓,在他那张长开后更显清雅俊秀的脸孔上,已能看出几分由书香纸墨温养出的淡然气度,但那双墨玉般的瞳孔里,似乎又藏着东西,幽深、隐秘,叫人不敢窥探。
    明明一直都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姜言意还是觉得这个少年的成长之快,让她都有些陌生了,她思量片刻后道:“你一心求学,阿姐自是不会拦你,只不过现在世道正乱着……”
    “正是乱世,我才更要去看看这世间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楚言归平静打断姜言意的话。
    姜言意心知他都这样说了,必然是一早就决定了的,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但还是放心不下:“若是遇上危险可如何是好?”
    楚言归道“阿姐放心,忠叔会和我一同去。”
    “祖母那边……”
    “祖母那边就劳烦阿姐帮我隐瞒一二,说我外出求学去了便是。”
    楚老夫人性情算是刚强的,但死了小女儿,最有本事的三儿子又还在疆场,得知楚言归要出去历练游学,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
    从楚家回去后,姜言意第一时间去找陈国公询问楚言归的事。
    怎料陈国公竟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信中说他能教的都教楚言归了,世间典籍三万栋,他教弟子,非是教人咬文嚼字考个状元郎,姑且只是个引路人,走哪条路,走多远,他把楚言归引到道上了,将来全凭楚言归自个儿的造化。
    姜言意本以为陈国公是回了梅林草庐,让邴绍去了一趟梅林,却得知陈国公也没回梅林,倒真同隐士高人一般销声匿迹了。
    楚言归游学去后,姜言意看着偌大的院子,愈发觉着家里冷清得厉害。
    从前不怕寂寞的一个人,现在竟也有些怕孤单了。
    姜言意去牙行买了两个丫鬟,想热闹些,但两个小丫头吃倒是能吃,就是不爱说话,不仅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瞧见霍蒹葭也怕得紧。
    姜言意颇为无奈,好在两个小丫鬟勤快本分,平日里又有郭大婶提点她们,做起事来手脚利索,姜言意也就随她们去了。
    去年刚搬到这里时,她和秋葵留了许多南瓜籽儿,开春后全种在了靠墙根的花圃里,现在整片院墙都爬满了南瓜藤,甚至还有些绕到了隔壁院子的石榴树上。
    家里那一窝小猫也全长大了,墙头的南瓜叶旁,屋檐上,柱子边,随处都能看到眯着眼睛打盹儿的猫。
    姜言意摘了南瓜藤上的雄花,裹上面粉和蛋液下锅炸,又折了南瓜藤上的嫩尖儿炒着吃。
    这是姜言意外婆最擅长的菜式,她从前去外婆家,想吃南瓜花了,跑去地里把南瓜花全摘了,因为没分出雌雄花,没少被外婆念叨。
    雌花凋谢后,会长出小南瓜,雄花则不会。
    刚出锅的炸南瓜花表皮的酥脆,里边炸熟的南瓜花又十分软糯清甜。
    因为姜言意时常做些小菜分给周边邻居,便是一开始不太好接近的谢初霁,因为两家挨得极近,也时常会来姜言意这里坐坐。
    她喜欢下棋,陈国公不在,她得知姜言意会下棋,同姜言意来过两局后,就黏上了姜言意,二人时常一边对弈一边谈论关于办书塾的细节。
    谢初霁是大才女,她祖父又是同陆临远父亲齐名的当世大儒,有她做书院的活招牌,愿意送女儿上学的人家越来越多。自愿前来当夫子的才子也远远超过了书院招收夫子的人数。
    姜言意上辈子没收到过情书,这辈子没收到过情诗,但是谢初霁收到的情诗信纸,多到可以用来生火。
    她同谢初霁下棋时偶尔调侃起此事,谢初霁只挑眉道:“写下这些酸诗的人加起来,怕是还比不上你未来夫婿一根手指头。”
    姜言意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被谢初霁反调侃了。
    她神情有点呆,像是没反应过来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竟然也会开玩笑。
    谢初霁发现姜言意神色不对,倒是又变回了原本淡漠端庄的神情。
    姜言意连忙笑着说:“你方才那神情语气,才让我觉着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谢初霁见状,放松了下来:“母亲常说我在为人处世这一窍不曾开过,我也不屑学委以虚蛇那一套,早年开罪过不少人,可惜还是不长记性,到现在这一身臭毛病是改不过来了。”
    姜言意道:“这世上能随性而活的人少,你能这般是幸事。”
    谢初霁笑了笑,颇有几分自嘲:“你这张嘴啊,什么都能被你说成夸人的话。”
    她扭头看窗外时,注意到一旁的绣架上搭了一方红巾,上面还有绣了一半的戏水鸳鸯图样。
    谢初霁眼中有了些别的东西:“在准备嫁衣了啊,盖头绣得真好看。”
    手上的棋子被她扔回棋篓子里,她手指在一旁种了睡莲的陶缸水面轻轻划过,几尾金鱼在缸里追逐嬉戏。
    谢初霁眼神疲懒下来,像是对姜言意完全放下了戒备:“有酒吗?”
    姜言意去取了一壶年前在陈国公酒庐那里买的梅花酿。
    谢初霁闻到酒味便笑了:“是陈国公酿的吧?”
    不等姜言意回答,她就先倒了一杯自己喝下,眼眶慢慢红了:“那年他和陈国公在慕府后花园埋的那坛酒,我后来去挖出来了,就是这个味道。”
    刚过清明,四处都还有踏青扫墓的人,姜言意估摸着谢初霁是触景生情,心里的情绪又积压太久,她性子孤僻,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今也就能跟自己多说几句话,才在自己跟前情绪爆发了。
    姜言意宽慰她:“你已经帮慕家平反了,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吧。”
    谢初霁却哂笑了一声,“他还活着,只是他不肯见我罢了。”
    姜言意只觉手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
    谢初霁半趴在桌上,因喝了酒两颊通红,口里说的不知是胡话还是她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他们是孪生兄弟,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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