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毫不在意。
    他悠悠闲闲地又温了一方酒,给自己和弥兰陀斟上。
    “弥王既然愿意见我,而不是在沟口就把我射成刺猬,就证明我们能坐下来谈。而至于谈什么……”他非常无害地微笑,深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对面那双碧色的眼睛,“天下万物都有价钱,端看我塑月能不能开得起,和弥王你想不想要罢了。”
    “哦,那殿下可以给我什么?”
    “我先猜猜弥王想要什么。”叶骁仰头又尽一杯,他笑道,“单于位。对么?”
    弥兰陀不为所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殿下可以给我什么?”
    “单于位。”
    “……”弥兰陀默然。他眼神冰冷,看了一会儿叶骁,唇角忽然一勾,他说既然殿下这么自信,那我拭目以待,看看塑月有没有本事,支付给我这个价钱。”
    叶骁点点头,起身一拱手,“这杯酒就先存在弥王这里,希望来年此时,我可以跟弥王满饮此杯。”
    语罢,他掸掸下摆,向崖下而去,看叶骁的身影远去,弥兰陀打了个响指,四下又是数声轻响,重又归于寂然。
    他背后带着无眼面具的男人无声而轻捷地走出,坐到他对面,满头编成辫子的红发在幽蓝色的火光下显出一种近似于黑的颜色。
    “阿古,你怎么看?”
    被唤作阿古的红发男人轻轻扬手,面前火堆猛的一下炸开,无数火星飞溅,却并不消散,缭绕而上的烟气火光,在空中隐隐约约凝成了一具纤细女身。
    那道身影状似爱怜地轻轻碰了一下弥兰陀的面孔,随即消散。他对面红发的高大男人对着残烟恭敬低头,双手做了个似火焰又似龙的飞腾姿态。
    他道,尊王啊,祖灵现身,并非吉兆。
    男人挑眉,他似乎冷笑了一声,慢慢起身,重新覆上风帽,他道,“阿古,我在问你,没问祖灵。”
    阿古惶恐地将额头伏在地上,木质面具碰在坚硬凹凸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我、我没有什么意见。”
    “……”弥兰陀看了他一会儿,状似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拉起他,才道:“……不是祖灵让你说什么,阿古,而是你想让祖灵说什么。”
    阿古愣在当场,他似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略有瑟缩,面前的男人裹紧裘衣,向下走去,头也不回,只留给他淡淡一句,“若说不出我想听的话,那祖灵不信也罢。”
    叶骁走出黑火沟,打了个唿哨,马儿溜溜跑过来,他翻身上马,像来时一样,悠悠往回走。
    路过荒滩,上面放着的羊肉没了,他放眼看去,黑夜中点点绿光似挨得近了些,满意点头。
    他回去的时候,恰好城门刚开,回了县衙,灿灿正站在李广门外,叶骁摇摇头,说“昆山碎”还是不好用,灿灿干脆勾住他颈子踮起脚尖,两人额头相抵。
    ——昨夜果然有人来了。
    灿灿的思绪缓缓流入。他闭上眼睛,“看”到了昨晚灿灿感受到的一切。
    昨晚有三批人接近县衙,第一批人行动粗笨,惊了院子里的狗,被吓走了,第二批就精锐得多,一来五人,四人掩护,一人侦查,在靠近内院的时候被灿灿飞刀所伤,随即飞遁。
    第三批就有意思了,身手之好不亚于第二批人,但隐在四周,监视府衙,不知来意,凌晨方才退去,两方并未接触,只是知道至少有三个人。
    这三批人目的完全不一样,这就……有意思得很了。
    叶骁点点头,拍拍她,“我回来了,你先去睡。”
    叶骁走进暖阁,用暗语写了封密信,只有一句话:接应丘林部率部众来降事已败露,然并非没有机会,自当伺机而动。
    ——他这次来北疆,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此。
    北狄的丘林部本是北狄四大部之一,但是三百多年前因为参与谋反,险些被阖族诛灭,剩下的人隐姓埋名,丧家之犬似的逃了百多年,单于王庭换了姓,他们才悄悄复族,然而毕竟元气大伤,不仅不复昔年四贵的气象,反而成了个孱弱部族,被整个北狄排斥。
    现今丘林家两代族长都是励精图治的能人,终于把部族整饬成快三四万人的部落,混了个且余王的杂号,但也终于看清,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被北狄接纳。
    这两任且余王之母都有塑月血统,兼且因为部族被排挤,一直在塑月边境的荒凉之地生存,多少与塑月有些首尾,两边就有些心思活络。
    去年北狄恰逢单于接替,老单于本有个丘林氏的小阏氏,生了个女儿,新单于继位,本应收继这位小阏氏,把妹妹当女儿养大,结果新单于不知道听了什么谗言,直接把小单于和还不会跑的小妹一刀剁了,丘林氏立刻知道,早晚单于会对自己动手,加上塑月大败北齐,势力范围一下半囊北狄,丘林氏便向塑月派出了使者,表示愿意举族归附。
    这对塑月是大好消息,如果丘林氏真的归附,就可以将流霞关更向北五百里,这样就如一把尖刀直插北狄王庭,而自己则中原平坦腹地远离兵线——两边一拍即合,便派了叶骁前来做个谈判摸底的前哨。
    他昨晚约好与丘林氏族长见面,结果到的不是且余王,而是且余王的上司,单于宠臣右谷蠹王弥兰陀。
    但是昨晚他平安而归,那就证明此事还有转机。
    叶骁把信用蜡丸封好,和其他几封书信放在加了火漆的密匣里,交给五娘。
    此次北疆之行,变数太大。他忽然有些后悔带沈令来了。
    但是现在让他回去,他是必然不肯的。
    叶骁走到廊下,负手而立,心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若是有人不肯安……他眯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看着东方渐次亮起来的晨光,森然一笑。
    远远地,他听到东边的方向,传来了宏大鼓声和低沉号角的声音。
    ——秋市开始了。
    秋市一开,整个列古勒刹那热闹起来,除了城里的铺子,城外方圆三里,摆满了摊位,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沈令中午回的城,外头依旧喧闹,他按着额角,缓步向内院而来。
    然后,在越过门槛的一瞬间,他被拥入一个温暖怀抱。
    降真香的气味迎面而来,他眼睛一闭,信任地交出全身重量。
    他听到叶骁清润声音柔声道,“阿令,你回来啦。”
    他双手攀在叶骁颈上,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看见,只想我和他分开不到一天,为何就像分开一年,如此想他?
    他点点头,低声应道:“嗯,我回来了。”
    他两天一夜没合一次眼,被叶骁抱在怀中的刹那,他阖上眼,心里想,现在睡着了也没关系,他在叶骁怀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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