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雨一直想着这件事情,直到晚上都精神恍惚。雷耀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轻轻地走到她身边,沉着嗓子说:“可以谈谈吗?”
    司雨如梦方醒,不由自主地一抖。
    雷耀看了看她,更加怀疑,然而怀疑归怀疑,他依旧克制着情绪:“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儿媳和公公还是避嫌点儿好,尤其是对我的爸爸。当然,我不是怀疑你,今天你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好吧,我也不绕圈子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话?”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但司雨现在揪心的不是这个,听他提起这回事后备感压力,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今天还是不要谈这个了,其实是你妈妈的问题啊!”
    “什么?我妈妈?”雷耀脸色剧变。
    司雨自知失言,下意识地掩了掩口。
    听司雨提到妈妈,雷耀就有些不冷静,一迭声地追问起来:“怎么和我妈妈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这样司雨顿时觉得自己很为难,又觉得这件事他也应该知情,一咬牙便竹筒倒豆子了:“好吧,我也不瞒你了,妈妈恨爸爸吗?”
    “什么?”雷耀怒了,为人子女者都会护短,“你问这个干什么?”
    “今天下午我在花园里看花,忽然看到妈妈鬼鬼祟祟地去了后门,在那里见了一个老太太,买了一包粉末,那粉末好贵,妈妈拿出的是一大把钱。后来我就看到妈妈把它们放进了汤锅里,就是今天那锅乌鸡汤!”
    雷耀大骇,猛地朝母亲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惶然地低下头想了想,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是说我妈想毒死我爸,是吗?”他沉着嗓子问,声音沙哑,同时也在剧烈地颤抖。
    “我没有这样说。”司雨小心地斟酌着说辞,她知道现在一不小心就会踩雷,“我只是觉得她的行为有些可疑,首先往汤里放药,之后又不许公公之外的人喝汤,还有说汤里有虫,把汤收回去的时候,实在是很可疑。”说到这里她恍然记起自己其实没亲眼看见李不言放药,关于她放药的结论其实只是她推测出来的,但现在已经说出来了,不好再改口。
    雷耀仔细回忆了一下——老实说他在母亲收回汤水的时候也觉得她的行为怪诞了点儿,只是没往深里想,现在把自己的记忆和司雨说的一对照,顿时觉得母亲的确像在投毒。
    “那该怎么办?”雷耀脸色发青,惶恐不安地说,“她这次没得手,还会继续投毒吗?”
    “不知道啊!”司雨苦笑着说,她固然也很惶恐,但因为当事人不是自己的至亲,反倒比雷耀镇定一些,“如果那药已经用完了,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干,但如果还剩一点儿,她会再次下手。对了,她也许会吸取这次的教训,找一个专门给公公吃的东西。”
    “啊!”雷耀一拍脑门儿,“那就是了!”
    “是什么?”司雨问他。
    “当然是燕窝啊!前阵子爸的朋友送他一些印尼燕窝,叫他配上药材炖着吃,他便每天睡前吃一碗,陈妈说不定已经在炖了,赶紧去看看!”
    雷耀赶紧拉上司雨去了厨房,和她一起躲在门边。陈妈正把浸发好的燕窝往锅里装,雷朔很讲究,一定要吃刚炖好的,所以陈妈每天都算准了时间,在他睡觉前的几十分钟前炖。
    雷耀和司雨藏在门边的阴影里,一边注意着陈妈,一边注意着走廊。过了一会儿,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小跑着离开了。她的背影刚隐没在走廊里,厨房的一个小门(这间小门正对着花园,是方便厨师去花园里摘菜。有钱人都喜欢种个菜植个花,李不言也不例外。她对自己种植的蔬菜非常推崇,经常叫厨师拿它们做菜)开了,李不言悄悄地溜了进来。她鬼鬼祟祟地走到汤罐前,迅速打开盖子,掏出一个纸包,把里面的粉末抖进汤里。
    “哎呀!妈!你在干什么?!”雷耀大吼着冲进了厨房。
    李不言大骇,下意识地把药包往背后藏。
    “你给我看看那是什么?”雷耀冲过去就夺纸包,李不言本能地推了他一把。
    雷耀呆住了。
    李不言也呆呆地看着他,娘儿俩就这么僵持着。
    司雨怯怯地走了进来,刚才她被雷耀的吼声吓傻了,现在才回过神来。
    她的出现就像催化剂,雷耀如梦方醒:“妈!你这是干什么?你难道真想把爸毒死?”比起刚才他已经理智了不少,虽然是在质问,但把音量压低了很多。
    “什么?毒?”李不言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你说什么?”
    “这不是毒吗?”雷耀指着李不言手里的纸包,“我知道你恨他,也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这样做不值啊!他值得你犯罪吗?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想想吧……”
    “什么啊!”李不言忽然尖叫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陈妈正好回来了,被她这么一吼,竟吓得不敢进来。
    “这不是毒药!”李不言把纸包打开给大家看,苍白的脸上漫起了朵朵红云,“这是我找大师求的爱情药!她说这能让你爸回心转意。”
    雷耀和司雨呆呆地看着李不言,不敢相信她的话。
    “你们不相信我?”李不言顿时爆发了,把纸包丢在锅台上,从锅里倒出一碗燕窝,大口地吃了下去,“我吃给你们看!你们觉得有毒是不是!那我怎么不死?”
    雷耀赶紧冲过去夺下汤碗,抱着妈妈轻声安慰。李不言打了他几下,之后便伏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雷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自己却露出了惊骇的神情。他一直以为母亲对父亲只有彻骨的痛恨,没想到她竟还深深地爱着他。有时候恨是因爱而起的,她恨他越深,实际上爱他就越深。
    司雨苦笑着看着他们娘儿俩,悄悄地走到锅台边,拿起药包看了看。这种药有股檀香的味道,摸起来涩涩的,像是什么东西的灰烬。
    啊!司雨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这就是普通的香灰!看来李不言是被某些装神弄鬼的江湖道士给骗了。虽然李不言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很精明,没想到竟会相信这种东西,司雨真是无法接受。大概女人被爱情蒙住眼睛就会变傻吧!
    然而司雨突然想起那本夹满红叶的日记,朝李不言瞥了一眼。她不是在外面另有恋人吗?好像她爱他更深呢,那个恋人似乎也弃她而去了。是不是因为外面的恋情没有指望了,所以才想回归家庭,用“药”让雷朔回心转意?
    司雨正胡思乱想,冷不防看到李不言正狠狠地瞪着她。司雨心中一凉,很是茫然,忽然明白李不言知道下午雷耀不在家,一定是司雨发现她买药做汤,之后告诉雷耀的。司雨的行为之所以那么异常,恐怕也是怀疑那些药是毒药的缘故,晚上叫雷耀一起来阻止了。
    如果只是雷耀发现她的秘密并搅了局,她大概还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血浓于水。但司雨参与,事情就不一样了。婆婆和媳妇天生是仇人,李不言一定会对司雨恨之入骨。
    想到这里司雨特别沮丧。她一直小心翼翼不和李不言结怨,今天却结了这么大的仇,看来以后她日子更难过了。
    司雨回到房间,脱下衣服倒头就睡。忽然感到床头有些异样,抬头发现雷耀站在床头,难道他想在这时候和她“更进一步”吗?
    “有时间吗?”雷耀看起来很阴郁,“陪我聊聊天吧!”
    他的样子让人不敢违背,司雨只好重新起来,跟他坐在桌边。雷耀泡了一壶茶,给她斟了一杯。看来是打算跟她长谈了。
    司雨忽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怎么跟雷耀长谈过,有些紧张,更有些兴奋。他会跟她谈什么呢?生活隐私?深刻回忆?还是他妈妈的问题?
    司雨有点儿失望,但觉得也不错,不管怎么样,他都对她打开了心扉。
    雷耀倒完茶双手交叉抵住鼻梁,盯着茶叶沉默。
    司雨觉得这气氛实在令人难受,便试探着打破:“你是想跟我谈妈妈的事情吗?”她在雷耀面前称呼雷朔用“公公”一词,称呼李不言却用“妈妈”而非“婆婆”。因为她知道在雷耀心中,他们一个是魔鬼,一个是天使。
    “我很自责。”雷耀的语气沉重,就像生了一场大病,“我一直以为我妈已经对我爸彻底失望,不再对他有感情了,没想到她一直深爱着他,我一直忽略了她的感情诉求,没有帮忙修补他们的关系,还一直在她面前数落我爸,让她为难,现在想来,真是太不懂事了。”
    司雨没有吭声。乍一听来雷耀是挺不懂事的,但她不认为自己有权力评断。她父母婚姻美满,家庭和睦,是无法体会雷耀的感觉的。如果她和雷耀易地而处,恐怕也不会成熟许多。
    “不。”雷耀忽然用力地揉了揉头发,脸上带了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其实我不仅仅是自责,哈哈,说真的,我对我妈还爱着我爸这事,心里是感到抵触的。我有些想不通,我爸这么恶劣,她还爱他做什么?”
    司雨哑然,她可以感觉出雷朔和雷耀之间有着很深的误会,也许雷朔不会和雷耀计较,但雷耀对雷朔却恨之入骨。司雨觉得,雷耀对雷朔的仇恨似乎很复杂,应该不只是因为他对李不言不好。
    “你爸爸……岳父是个怎样的人呢?”雷耀忽然发问。
    “他?”司雨一愣,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张笑呵呵的胖脸,语气顿时变得欢快起来,“他还好吧,没什么大的缺点,也没什么大的优点……”
    她这话显然所答非所问。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面对自己熟悉的人,反而越是难以评断,甚至连描述都很困难。雷耀却已经被逗笑了:“看来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了。”
    司雨红着脸笑了笑。听雷耀夸她的父亲,她很高兴。
    “不过。”雷耀的表情也只是轻松了片刻,“我的几个朋友的父亲,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当然,我的父亲在发财前也很好,但是一发财就变。所以我很疑惑,是不是人有了钱就会变坏。”
    这是一个被人类探讨了上百年而没有结论的论题。本能告诉她不应该参与争论,但她就是想插几句。他既然说人有钱就会变坏,那他的言下之意岂不是说,司雨的爸爸没变坏是因为没有钱,一有钱照样会变坏?
    “应该不是这样吧。其实有些人并非一有钱就变坏,真正的坏人,没钱也会变坏。我有个同学,父亲一无是处,照样吃喝嫖赌。都觉得有钱的家庭会不幸,普通的家庭会幸福。那是因为大家都盯着有钱人,一有事就争相传播。而那些没钱的人家根本没人理,即使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也没人听。大家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很幸福。”
    按司雨的人生阅历,应该没有这般见识。她之所以能总结出这样的道理,是因为她一个同学的妈妈,丈夫出轨,还用打骂强迫她离婚,连孩子的抚养费都不愿给。她到处控诉,没什么人理她。她的遭遇在现代社会很常见了,连做谈资都不够格。而那些名人和富豪,什么事都能上报纸。即使是不大如流的小富人,大家对他家的关注程度也远远大于一般人。于是,司雨明白了,一件事被关注的程度,有时不关乎事件本身,只关乎做这件事的人的身份。
    “但是人有钱后变坏更容易。”雷耀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也许吧。”司雨撇了撇嘴,“不过我觉得,一个人最终会变坏,还是因为他本质不好。钱只是一个催化剂而已,或者说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提前发作的条件。钱是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一个人的本质好,无论得到多少钱都不会变坏。”
    雷耀的眉头微微一跳,低下头晦涩地笑了:“听起来也有些道理,你会因为金钱而改变吗?”
    “一定不会的。”司雨毫不犹豫地说,因为她并不觉得这是很郑重的谈话,所以回答得很轻松,但轻松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坚定。
    “好。”雷耀微微点了点头,表情看似欣慰,却又不以为然。
    司雨傻傻地笑了一下,忽然想到刚刚自己似乎在说雷朔“变坏”是因为他本质不好,赶紧改口补救:“不过有些人本质也是好的,但是意志有些薄弱,或者是因为发迹得突然,暂时迷失本性。不过也不会迷失太久,很快就会回归本性的。”
    “什么?”雷耀微微有些讶异,用质询的目光看了看她。
    司雨这才省悟雷耀会以为她“曾经失去本性”,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就在她想该如何解释清楚的时候,雷耀已经明白了:“你是在说我爸爸,是吗?”
    司雨又羞又窘,怯生生地笑了笑。
    “哼。”雷耀更加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希望我和我爸爸的关系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和他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我远比你了解他。”
    司雨感到自己碰到了一堵软墙,忍不住想为雷朔辩白几句,就是觉得儿子的不该对爸爸这么仇视。然而还没等她开口,雷耀就把话题转移了:“不过我是真没想到我妈还爱着我爸,我该怎么做呢?想办法修补他们的关系?其实知道我妈依然爱他的时候,我更恨他了。想到我妈妈天天望眼欲穿地盼他回头,他却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就恨得牙痒痒。”
    司雨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她想起了那个夹满枫叶的笔记本,觉得有必要把这东西拿给他看看,该让他知道真相了,否则对雷朔不公平。再说,身为儿子,他也应该知道母亲的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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