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谢青匀觉得,霍云收是世上最讨嫌的人。
    沉七昭住下之后,世上最讨嫌的人变成了两个。
    谢青匀能让小阿旬睡在自个儿的龙床上,却断断不会允许沉七昭僭越,故而只是在东一次间另置了张小床。可如此一来,谢青匀与小阿旬一道用膳时,便不可能撂下沉七昭,甚或有时霍云收也要不辞辛苦地从信极馆跑来凑热闹。
    谢青匀自然不会闲到为这两人也亲自备下专门的饭食,可霍云收偏要一边吃御膳房所供膳食,一边往小阿旬跟前凑道:“小青旬,你尝尝这个青梅荷叶,比你皇兄做的这劳什子蜜笋花儿可强多了,要十一哥说呀,你皇兄哪儿比得了御膳房的疱人呢。”小阿旬又是个来者不拒的,是故谢青匀只能酸溜溜地听着小阿旬和霍云收把他和疱人的手艺一一相较,并暗自盘算如何能找个由头将霍云收关起来,教他一辈子出不了信极馆。
    沉七昭便更棘手了。其实小阿旬也有所察觉,沉七昭对着他时总是百般殷勤,见着好看的花便要摘与他戴,看了好玩的故事便要讲与他听,十二时辰里没有一刻主动要分开的,他倒是无甚所谓,可夜间谢青匀来时,总发现沉七昭变着法儿地要把小阿旬拉到自己的小床上,使出浑身解数要与他一道睡,谢青匀自然不许的,可沉七昭在旁人面前总是小哑巴似的,见谢青匀搂着小阿旬轻声细语地给他讲故事,便出了神一般盯着小阿旬,沉默又呆气。
    谢青匀唯一的想头,便是将沉七昭与霍云收凑做一堆,一道赶出大承地界,再不能对着他家阿旬一个劲献殷勤。
    ——
    这一日正是上巳节,霍云收举着从街上买的糖人进了思贤殿,便见沉七昭拿着把铲子在刨土坑,小阿旬在一旁站着,手中拿着个小锦囊,两个小娃娃旁边还搁着桶清水,便好奇道:“你们俩做什么呢?”
    一有人来,沉七昭又变小哑巴了,小阿旬便道:“种梧桐树。”
    霍云收问:“这是你要种,还是他要种?”
    见小阿旬回答是自己要种,霍云收不由失笑:“你的主意,却教沉世子出力,自己做甩手掌柜?”
    小阿旬还未开口,沉七昭倒是破天荒地硬邦邦说道:“我愿意出力,青旬想种梧桐树,我想给青旬种梧桐树。”
    霍云收不再多言,也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将糖人塞进小阿旬手中问道:“小青旬怎么想起种梧桐树来了?”
    小阿旬道:“阿旬六岁种下,二十六岁的时候这棵梧桐树便二十岁了,会长成参天大树,以后阿旬走了,但它还在这。”
    霍云收只觉云里雾里:“走?你要走去哪?”
    小阿旬一边吃糖人一边含糊道:“阿旬二十六岁时,就和娘亲一样了。”
    霍云收闻言勃然变色,一把攥过小阿旬的手臂急道:“谁同你说的?”
    谢青匀下了朝回来便见到霍云收捏小阿旬的胳膊,连忙上前扯开霍云收,又将小阿旬衣袖挽起,果见上头一圈淡淡的红痕,登时便心疼极了,一句话都不想与霍云收客套,一边抱起小阿旬往内室去,一边使唤纪予回去传郑汇来。
    霍云收想着小阿旬的话,也顾不上与谢青匀分辩,惊疑不定地回了信极馆,想着第二日定要向小阿旬问个分明。
    沉七昭手中铲子渐渐停下来,望着谢青匀抱着小阿旬的背影,视线一分不动,无声又执着。
    而衣裳也顾不得披好便被掳来的郑汇瞧了瞧小阿旬的手臂,便晓得其实压根怪不到霍云收身上,他并未用力气,只不过小娃娃皮肤薄,小阿旬又格外娇贵些,才有些印子,甚至不消涂药,两刻钟便会恢复如初,可皇帝陛下总是要火烧眉毛似的把自己传来,郑太医令只觉无奈。
    ——
    寒暑易逝,转眼间小阿旬已八岁多了,齐老夫人这日便进宫,与谢青匀商定了带小阿旬往会稽去的日子。
    菱枝察觉,齐老夫人走后数日,陛下越来越爱往思贤殿搜罗些小娃娃喜欢的小人书、柔滑的布匹、未开刃的小木剑、各式纹样的发带,不一而足,这都是为谁准备的自不待言,菱枝心想,陛下心中自然清楚,以齐家的根底,这些到了会稽自然俯拾地芥,可他仍愈发频繁地置办起来,仿佛不拿这些来将一日日塞得满满当当,脑中那根绷紧的弦便会在某一刻轰然断裂。
    小阿旬临去的前一夜,谢青匀将纪予回叫到跟前道:“朕已与老夫人打过招呼,阿旬走的时候,你跟着一道去,务必不教他有丝毫闪失,还有……盯紧沉七昭。”
    ——
    小阿旬坐上齐家马车动身前往会稽的当日,谢青匀不曾去宫门相送,只是坐在思贤殿里头一本本批着奏章,直至纪予回的副手庾直归来复命,方听天子因一日水米未进而有些嘶哑的声音道:“走了吗?”
    “回陛下,楚王殿下的车驾已出了皇城了,齐老夫人说,待殿下十六岁生辰一过,便即刻送他回来。”
    谢青匀未再问,批了整整一夜的奏章,翌日神色僵木地上完早朝,肩舆尚未抬至思贤殿,谢青匀却遽然俯身,一口血喷在膝上,随即便面色惨白地昏死过去。一众随侍惊骇万分,急急忙忙请了郑汇来,郑汇见谢青匀情状也不由肃然,赶忙在他周身大穴连施数针,又写了方子命人煎药,此后整个思贤殿便近乎鸦雀无声,直至五更,谢青匀方缓缓睁眼。
    郑汇见了,才终是长舒口气道:“陛下今日急痛攻心以致昏厥,往后万万不能这般郁结,否则恐有性命之虞。”
    谢青匀出神地凝着头顶床帐上小阿旬的涂鸦,如坠梦中般轻声道:“会稽冷吗?阿旬会不会饿?第一回出远门,阿旬高不高兴?”
    郑汇并未回答,他心中明了,谢青匀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
    八年于小阿旬而言,不过指间一尾游鱼,前一刻他还初到会稽,齐老夫人亲自下厨与他做太湖叁白,下一刻便过了十六岁生辰,由齐府张罗回上郢之一干事宜了。他身体较之幼年时仿佛好上许多,只可惜八年来,齐家派去穹窿山寻找褚神医的人不知凡几,却始终一无所获。
    八年里,小阿旬眼睁睁瞧着沉七昭竹子拔节似的长起来,而今已高过他两寸了,只是还八年如一日地跟在自己身后,比影子还称职几分,也聒噪几分。
    反观谢青匀,却觉每分每秒被拉至无限漫长,他叁不五时地派人将各色小玩意快马加鞭送去会稽,又每日都与小阿旬写长长的信,即便小阿旬一个月也回不了几封,大多也只寥寥数语,谢青匀仍然沉浸其中,可除此之外,他举手投足愈发沉凝,二十六岁时,他更像一位真正的孤家寡人。
    而霍云收,他八年前倒真想同去会稽,然而囿于身份未能成行,与谢青匀不同,他不爱写信,念着曾私下与小阿旬打听的那二十六岁的原委,送去各类罕见的珍品丸药的同时,还附带些兵器图谱、武功秘籍、民间传男不传女的话本,俨然要将小阿旬培养成叁教九流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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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青旬归来当日,谢青匀直接罢了早朝,也不许底下人跟着,自个儿天不亮便跑去宫门处,与霍云收各站一边,宛如两尊门神一般,可直至日头西沉也未见马车辘辘而来,只有纪予回牵着马缓缓走近,面对两道灼灼的目光,他跪下对谢青匀恭敬道:“禀陛下,齐家车驾已归府,楚王殿下道连日来风尘仆仆,先往小月山行宫去了,说要泡泡汤泉方归。”
    谢青匀当即接过纪予回缰绳翻身上马道:“朕去小月山找阿旬。”
    纪予回愕然,忙道:“陛下孤身前去,万一……”
    谢青匀懒得听他絮叨,一夹马腹便如流星般飞驰远去,只余马蹄扬起的一片烟尘。
    纪予回知晓谢青匀武艺的教习师父曾是江湖中一位隐世高人,以谢青匀的本事诚然难逢敌手,便不再勉强,见霍云收转身往信极馆去,便问道:“十一公子不一道去吗?”
    霍云收未回头,只是挥挥手,边走边扬声笑道:“近在咫尺,自有相见之时。”
    ——
    夜色深沉,小月山孤峰峙立、卵石如鳞,行宫内却灯火通明。
    常驻行宫内的诸黄门与宫人见谢青匀骤然来此,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纷纷跪下问安,谢青匀却连马也顾不得拴,只道了声“起”便绕过正殿前的“景兴无穷”题石,匆匆往后殿汤池奔去。
    若是思贤殿中人在此,定要讶然,这位骨子里都透着冷淡寡情的君王,何以一夕之间如毛头小子般,将帝王雍容尽数抛诸脑后。
    后殿无人侍候,谢青旬并未点灯,只摆了五六个烛台,烛光与汤泉蒸腾而起的水汽勾勾缠缠,氤氲出一片暖融暧昧。
    谢青匀的目光越过面前的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宝座屏风,手搁在密实的竹帘上,触到其上附着的几滴有些凉意的水珠,一路赶来沸腾的热血倏地哑了气势。
    那帘子迟迟不曾被撩开,只闻得一声低柔的“阿旬”,仿佛生怕惊扰池中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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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匀哥还近卿情怯,某作者已经大力撩开帘子往旬旬美人身上扑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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