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喧天,台上伶人随着鼓点而舞,质子顾冲霄更是慷慨激昂,敲打得鼓声响彻九重云天外,那鼓声之中一阵阵宣扬而过的不是歌舞这盛世太平,更像是沙场中黄沙飞扬百战死的悲壮凛然。
    天地顿失了清寂。
    唯有高台上盛舞的质子,青面獠牙的面具下,顾冲霄那一双眸子似会说话,瞳孔之中映出的不止是冰雪牡丹,还有当时在太极阁后锦鲤湖旁的场景。
    司卿死的那一晚,顾冲霄才被楚弦带着从宫里水道出来,在整个盛京中热热闹闹的兜了一圈,而后又回了宫,当时顾冲霄极为不解,在太极阁后面当面质问:“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天晚上你我本有机会出城的,是你非要往城南引去,你不是为了接我回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身为使臣的他眸光清冷疏离,倚靠在那结成冰的湖边栏杆,诉说着自己使命:“接下来我的话,你必须牢牢记住。”
    楚弦拾起鱼食,同样朝湖中丢去,鱼食点点斑斓引得冰面下的锦鲤攒动不已,不住的往结了冰的水面上戳,在这冰道裂痕的细微声响中,楚弦的声音更显得苍白龟裂,“我来盛京就是为了将你安然带出盛周皇宫,没有百分百把握调开京营的兵马,不会冒这个险。更何况,我的预计是盛周风月宴召开之日,才是你离京之时。”
    顾冲霄当时惊愕,“为何?”
    “我与你父皇约好,牡丹风月宴,我皇入盛京。”楚弦又抓起一把鱼食投进湖中,说道这里的时候神情加倍的冷凝,“我与靖帝有协议,我楚弦听命于他,南岭人也听命于靖国。只是将来得了天下之后,南岭人……不再为奴。”
    “所以,在你离开皇宫的时候,带着盛周皇庭里的所有南岭奴隶离开,城外有大军接应,中御府下水道,一去莫回头。”楚弦郑重嘱咐道。
    “那你呢?”顾冲霄像是忽然觉察到楚弦言语中的格外郑重之语,便问。
    楚弦别开头,沉默了一下,眼眸低低垂着,思忖了良久才道:“我还留宴上,我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所以,当风月宴上皇帝忌惮顾冲霄而赐下那一壶毒酒命内侍端去时,内侍在宫道上停了下来,转身在酒壶里面下毒时,中御府中司炭所内,堆满炭火的库房中,那条暗道下,由顾冲霄带着宫中的奴隶穿行而过。
    而太监在来到此处时,中御府空无一人,内侍总管也狐疑了起来,“人都哪里去了,皇上赏赐不等着领赏谢恩,都跑哪里了?都给我找出来。”太监拔尖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中御府中尤为刺耳。
    只是在整个后宫中匆匆搜了一圈之后,内侍最后来报,“不,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包括介奴所里的奴隶也全都不见了。”
    内侍总管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好,仓皇的回牡丹园中禀报。
    此去长风千万里,顾冲霄带着这些奴隶在皇城中,循着之前走过的路线,往离得最近的北城门而去……
    皇宫中,牡丹园内,内侍仓皇的前往禀报的声音显得刺耳,“整个介奴所的奴隶,包括靖国质子,皆都不知去向。”
    正当皇帝欲开口时,一道苍老年迈的声音浑厚而起,“不过是区区奴隶罢了,皇宫固若金汤,谅必那顾冲霄也跑不到哪里去,命人搜寻就是。为了这小事坏了今日盛宴,怕你吃罪不起。”
    说话的正是迟到的丞相苏崇,他今日犹然穿戴仙鹤补服,头戴乌纱帽,走动时气度足以震慑住这一干臣子。
    丞相一言,亦是无人敢驳,皇帝也按下了盛怒,指了指这名太监,“叫你办点事都没办好,还不滚下去找?”
    太监匆忙退下,赶紧命人满宫苑的找。
    皇帝笑言丞相,“苏卿姗姗来迟,朕该罚你三杯。”说话间,楚弦抬眼看去时,却见苏崇的身后还依旧如同上次在太极阁时一般,依旧带着那个女子,只是洗净铅华,一如今日天色未阑时在客栈中见到的朝歌一样,松松发髻轻挽而已,只一枚点翠簪,再无它物。
    她是魅惑整个盛周的花魁朝歌,此刻一身风尘洗净之下,宛如出水芙蕖,清尘淡出,不妖不娆。
    见到朝歌也随着苏崇入宫了,原是游刃有余的楚弦此刻也抑制不住的内心一冲,双眸死死的盯着这个女子,心中千军万马奔腾,“不是叫你……好好活着就好吗?”
    为何,还非得进宫不可!
    席中,也有眼尖的人认出了丞相身后的女子,不禁有人掩面而笑,私下低语,这丞相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取次花丛倒也罢了,竟然还将这等风尘女子带到宫里来。
    丞相临老入花丛,经常光顾洛春楼中,听闻与那花魁私下结情,在盛京中是闹得沸沸扬扬,只是皇帝倚重苏崇,对他这等风流之事也不追究。
    只是现在居然连进宫都还带着这个女子,皇帝一时也猜到了身后女子的身份,也显得不悦,“苏卿,今日乃是国宴……”
    苏崇向皇帝行礼,巍巍道:“臣知陛下今日召开风月宴,引得天下翘首,只是臣自觉老朽,再难撑栋梁,唯感恩陛下多年倚重。只是多年来,老臣心有一憾未了,却遇此女慰为宽心,故而收为膝下,便带她一同入宫来参拜天恩。”
    苏崇这么说,皇帝也无话可说。
    但殿下却有不少文武百官在暗中偷笑,也是对这苏阁老心悦诚服,硬是将一个风尘相好说成是收下的女儿。
    他人轻声笑语之中,楚弦却笑不出来,目光只一直放在那抹素色身上。别人不知道,楚弦可全都知道,苏崇没说谎,朝歌也曾亲口承认,“苏崇,是我爹!我是苏清烟!”
    今日入宫的,是苏清烟,不是花魁朝歌!
    楚弦心里忽然难受了起来,回想起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她成了受害者,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今天她进宫的目的,楚弦又岂会不知道?
    臻首娥眉,低低垂眸,她从进宫开始就一直没有看自己一眼。
    镜花自是一直在关注着楚弦的,他目光落在朝歌身上,镜花表情也略微僵直,却不好发作,只是心下暗暗难受罢了。
    苏崇又开口,“不过,刚才听说靖国贵使要将近日来武侯爷之死做个交代,老臣也很想知道,究竟 这段时日来接二连三的惊天命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罢,”皇帝命人在花园中再度摆开宴席,御道走马,身后牡丹殿华丽无双,随着身侧千朵万朵花卉拥簇,所有不愉快皆能忘怀。
    园中重开席,皇帝居正中而坐,丞相其次,依品级而列。
    楚弦不入座,“正好,我也觉得前日在薛长君府中找到的证物,未必有用,正好今日一解大家惑。”楚弦言罢,却又一顿。
    太子原本是想要薛裴之查到楚弦头上的,却没想到最后反而是楚弦找到了薛长君留下来的遗书,既然此时楚弦不认这份证据,太子乐见其成,上前道:“本宫也觉得,遗书……未必能作证,这世上最好伪造的东西,就是笔迹了。”
    楚弦让人拿来薛长君留下的遗书,左右观看之后,却是放在自己的酒桌上,不甚在意的样子。
    他扫视了一下这周围,见所有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也无奈摇头一笑,道:“此事,想来也是复杂,我查此案许久,深觉此案错综复杂,要交代清楚整个案件,恐怕还得从头说起。”
    “再怎么从头说起,拖延时间,找不出凶手你楚弦照样吃罪,这可是你自己亲口允下的。”太子也是不想再留楚弦了,这桩案子至今太子也察觉到自己的威胁在哪里。
    然而,楚弦却说出了让太子大为震惊的话,“殿下不也正好需要我拖延时间吗?”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太子骤然哑言,脸色变了几变,整个人忽然肃立了起来,惊诧的看着楚弦,可楚弦却并不再将他的神情变换看在眼中。
    楚弦兀自从自己的身上取出一幅画卷,他将手一抖,整幅画卷自他手上落下铺开,群臣哗然,就是皇帝也神情大变。
    “这幅画,想来最近整个盛周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不会有人不认识吧?”楚弦悠然道,随手将画一扬一松,整张画铺在了御前玉阶上,“火烧牡丹图,案子……就从这幅画说起。”
    楚弦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都失色,此时此刻来说这幅画,当真是不合时宜,也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可楚弦却并没有在乎这些,径自说起案件的源头。
    “说是进京的才子当中有一个书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十年前火烧牡丹园的故事,他扬言能画出火烧牡丹图来,于是当年牡丹园中发生的那桩丑闻,那桩靖国前质子顾惊鸿奸污太子妃苏清烟的丑闻,便暗中慢慢传开了。”楚弦说道此处时,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向了苏崇身后的女子身上。
    但只一刻,楚弦目光不多做停留,也不忌讳朝歌此时正在场,继续往下说:“于是十年前牡丹园中发生的事情开始慢慢流传开来,而盛京中却也有人不想这件事情继续流传,故而有了客栈中酒醉才子作了牡丹图之后,被当堂枭首,借此震慑整个京畿,以让人不再提及此事。”
    “凶手呢?”皇帝见楚弦将案子从头开始,便也静听下来,饶是脸上有不悦之色,饶是皇帝此时心里已经不管楚弦最后能否抓到凶手,皇帝也已然暗中怒了,“此案,又与定襄侯、大理寺卿之死有何牵连?”
    “牵连,自然是有。”楚弦娓娓道来,将目光在这一众大臣之中扫了个遍,最终落在了太子周彰安身上,道:“有人对当年牡丹一案心中有愧,所以便命了人将画出火烧牡丹图的书生杀了,而杀书生的正是大理寺寺丞吴邢!”
    楚弦当堂点出吴邢之名,所有人哗然。
    唯独太子目光灼灼,接下了楚弦的目光,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储君的威严在此刻尽显无余,太子徐徐启齿,道:“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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