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风雪,伴着楚弦一身狼狈,短短路途,白雪轻盖下远远望去,竟像白了头似的。千城万阙伫立其中,十年风霜,江湖漂泊,楚弦都没有像此刻置身如此风华之中,那般繁华落寞,那般孤寂难堪。
    他在客栈中落脚,只是他忽然想起,当初剑影背来的桐木琴还留在薛裴之的院子里,楚弦便没多作停留,徒步走回去。身影印在雪中,不觉像个身外客,唯有那把琴,陪着他至今十年。
    当初从那场大火中逃离的时候,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把琴,比命还重的琴。
    夜幕降临,夜如墨色般泼满了整座京畿城,千家万户灯火辉煌,任凭你如何的落寞与孤寂,皆都抵挡不住盛周夜色的一掷千金,纸醉金迷。
    这一整天,雪都下个不停,到了夜晚就更甚了。
    城中高高悬挂起的琉璃盏,铺满整条街,辉映处更显得那座皇城的巍巍肃穆,庄严不已。
    而此刻朔雪纷纷,宫门口处薛裴之的身影则是一直跪在那里,他只是个世家公子,如无奉诏,如无官家领路,根本入不得宫门大内,更何况现在就连薛长君都死了,他更是进不了宫墙。
    可是,薛裴之有要事求见天子,“求皇上恩准,让我查我爹的案子吧!”可宫门寂寂,天子远在深宫内苑,哪里能听得到他的呼喊?
    人走茶凉,时过境迁,这在薛裴之的身上一览无余,曾经是大理寺寺卿公子的时候,即便无官爵在身,去到哪都如沐春风,左右逢源。可现在薛长君才死,他便无人待见,就连接管此案、向来与父亲交好的少卿,亦连面都不见他一下。
    而此次案件惊动朝野,死的又是大理寺卿,所以此案由刑部尚书宁显象主审,京兆府尹与大理寺少卿协同,三司会审。
    但无论是谁,皆都对薛裴之避而远之,是以,他只能在宫门前求。
    天色从白到黑,雪色由淡转浓,洋洋洒洒落下来,头上、披风上皆都堆积了厚厚一层霜雪。直到宫内掌灯,宫盏琉璃从宫道遥映出来,将跪在此处的薛裴之身影拉得极长。
    宫道中央,映着绰绰宫灯行来的一道纤长身影,头顶金珠冠,身穿四爪蟒袍,身上披着墨黑的披风,披风上密密绣着金丝暗线,待得近看隐隐有蟒影现,不是那东宫的储君太子,又是谁耶?
    太子府上监马的内侍在宫墙外等候,远远的看到殿下行来时便快速将车马给牵来,伺候太子上马车。
    太子踩在车凳上时,却顿了一下,侧面看去,见到薛裴之依旧跪在那里,鼻息间不禁有一声冷哼飘出。
    那日他从薛长君府上离开之后,曾嘱意让薛长君将所有的手尾都收拾干净,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放过薛裴之。
    而后薛裴自会还没回到小院里去找楚弦时,便听有府上的管家找过来,直接扑倒在薛裴之的脚边,“公子,老爷……老爷死了!”管家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薛裴之怔忡了好一会之后,死命的朝府上又奔回去。
    只是这一次回去,却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整个薛府上下都被下令封锁,非查案人员不得入。
    薛裴之几度崩溃,央求无用之后,只想起之前楚弦在大理寺前的推断,思之如狂,他跪倒在自家门前,依旧不能接受父亲死去的结果,“楚弦,楚弦……你说我父亲是杀人凶手,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死?楚弦你错了……”
    他当时走马,几乎将整个京畿都寻遍了,最后在长街上看到了那个狼藉不堪的楚弦。
    可是,这终究不能找出最后的真相,薛裴之唯有当天明誓,“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他的声音贯穿风雪,却怎么都撼不动那个在风雪中穿行而去的楚弦。
    而薛裴之想要查出杀父亲的凶手,那么就只能来求皇上,只是……身无功名,他别说是见皇上了,就连进这道宫墙现在都是难如登天。
    而此刻彰安太子在登上马车之前,隔着风雪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不定,薛裴之却像是在大海中忽然抓到了一根浮木似的,拉着被冻僵了身体朝太子爬去。
    跪倒在太子面前,将头深深的埋在冰雪中,声音就像尘封许久的冰层破裂般,斑驳沙哑,“求殿下看在父亲曾忠心耿耿的份上,允我查这个案子,求您了!”说着,薛裴之将额头重重的磕在地砖上,用力之甚,都将额头给磕得淤青了。
    太子倒是觉得有意思,原本一只脚已经放在马凳上了,现在又收了回来,玩味的看着薛裴之,“你可知,宁显象从薛家搜出了你父亲临终遗书?”
    薛裴之像是个木头人似的,并不在乎此刻彰安太子说的什么,只一味的磕头,“砰砰砰”的闷响在这皇墙边上回荡,意志坚决,“求太子殿下恩准,让我插手此案,哪怕当个衙役,当个马前卒也行,求殿下了……”
    彰安太子冷笑一声,又说:“楚弦查武定山一案,顺藤摸瓜,想必他认定你父亲就是杀定襄侯的凶手,可现在你父亲死了,此案到此终结,所有事情到他这里断得干干净净。薛裴之,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杀人凶手,到底是谁?”
    太子依旧说着,薛裴之依旧磕着,就像是太子的话像耳畔呼啸过的风一样,他将头磕破了,犹然说道:“求殿下恩准!”
    见薛裴之如此,太子的神情也冷了几分下来,冷睨着这个倔强的少年,心思反复,而后他却蹲身下去,一把握住薛裴之的肩膀,阻止了他继续磕头的动作,“本宫如果要你,入我麾下呢?”
    薛裴之动作僵止住了,呆呆的看着周彰安,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彰安太子则又补了一句,“你爹的死,本宫怀疑就是楚弦所为,你不用说他当时在宫里,以他的本事偷天换日都做得出来,何况杀一个薛长君?”他说罢,将手一松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薛裴之一时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地上的模样。
    神思恍惚,薛裴之隐约能猜到太子的心思,更是想起父亲在太子麾下所做的那些事,他……要入他麾下吗?和父亲一样吗?
    只是,太子的话也引起了薛裴之的深思,父亲的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见薛裴之犹然在怔忡当中,太子轻拍了自己沾上霜雪的手,道:“你爹的死,本宫深表遗憾,你想查案也行,但是只能查楚弦,本宫的意思……你可明白?”
    薛裴之目光往上抬,正好对上太子的。
    殿下目光灼灼,带着狠戾,薛裴之冷不防的打了一个寒颤,似是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我想查出真正杀死父亲的凶手,我要查出证据……”
    他话还没说完,太子便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枚玉牌,“持本宫玉牌,你可插手此案,想来宁显象和吴邢也不会再为难你。只不过你要查杀你爹的凶手也行。”他说着,言语一顿,抬首看着天,长舒了一口气,“还有数日,就是风月宴了,到时候牡丹会上,本宫希望你能查出指证楚弦的证据出来。”说罢,他踏上马凳,钻进了马车中。
    薛裴之低头看向这方玉牌,牌体通透,庄重而浑厚,他自然认得此物,甚至可以说此物天下无人不识。
    周彰安身为东宫太子,按礼制当佩瑜玉而綦组绶,此物便是东宫的令牌。他赐下这枚令牌,无异于就是让自己入他麾下。
    抬眼遥遥望去,太子的马车已经逐渐走远,车轱辘碾过的地面上,隐约有一层暗暗的痕迹,这道痕迹却成为了薛裴之心里的波澜。
    太子的意思薛裴之岂能不明白?
    他可以放手去查父亲的死,但是前提是,查楚弦。
    “父亲,您一生教我刚正,不可折腰,可是到最后你又是屈膝在什么样的人麾下?”薛裴之痛苦不已,低头看着地上这枚玉牌,心头是滚烫的热,手却是颤抖的,缓缓伸出来接触到这枚令牌的时候,冰冷从指尖,逐步蔓延到心尖。
    薛裴之一咬牙,将这枚令牌给紧紧握在手上,最后毅然起身,朝薛府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先插手此案。
    风雪依旧凛冽,夜色也逐渐深浓下去,从宫门前离去的马车也到了太子府前,府前朱门高户,门前府兵林立,赫赫储君的架势煞是逼人。
    就连门前灯盏也比寻常富贵人家要亮上几分。
    太子下了马车,随侍太监立即撑开一伞跟随了上去,护着太子进府。
    只是在踏进阶梯时,太子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回问身侧的太监,“近来楚弦可还一直窝在客栈里不出?”
    太监不敢贻误,赶紧回报,“禀殿下,据来人报,他一身狼狈,一直躲在客栈中不曾出来,更别说查案了。”
    “盯紧点,可别让他钻了空子,到时候做出本宫措手不及的事情来。”风月宴还有几天就要召开,皇帝大宴天下,太子最怕的就是现在楚弦这种不动如山的姿态,让人捉摸不透。
    太监赶紧称是,“已经将那间客栈四面盯梢,他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
    如此,太子才算安心,便跨进府门。
    这些日子来,太子得到的消息便是从贵妃死后那天起,楚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与薛裴之交恶,还搬出那小院子,就在京中随便找了家客栈住进去,再不露面。
    虽然不知道那个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白衣军师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起码可以确保楚弦不会再有下一步的动静。
    虽说薛长君将所有证据都断在他的死上,楚弦就算想往下查也查不到什么了,但是以防万一,风月宴上绝不能让楚弦有翻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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