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在北宫道上,武贵妃第一次见楚弦的时候,她说城南大乱那夜见到顾冲霄从中御府过,见到两个人影,当时楚弦便已经起疑心了,密道之事已经泄露。
    直到现在,武贵妃蹊跷死在宫中床榻上,窗边外又有被冻住的水痕,可宫内却毫无痕迹。
    昨夜丞相持鱼符入宫朝歌是知道的,而昨夜长廊下的冰层破裂时,朝歌就没有随楚弦与薛裴之一道。因为她知道,苏崇入宫必然是有紧急事情面见皇上,而这个时候,武贵妃宫中,就必然不会有其他人能误事了。
    于是在长廊冰破那一刻,朝歌看着薛裴之赶紧追上去的身影时,她却掉头回洛春楼中换了一身夜行衣,改道北宫门,从宫门口的薄冰下水,再次摸进中御府的密道。
    密道之中因为炭火常温的缘故,浓烟随着炭火房的烟道一起排出,并无人起疑,朝歌也趁着这条密道再次进宫。
    她这次直接往西边玉藻宫去,穿过那一片牡丹园时,也惊动了鸿鹄宫中的质子。
    玉藻宫前,贵妃因为哥哥的死郁郁寡欢,早早的便命人闭了宫门,只余一盏宫灯余晖在殿门前,朝歌潜入宫里,顺着玉藻宫后面的小道,推窗爬入了贵妃的寝殿。
    寝殿中当时炭火烧得暖,贵妃一身里衣单薄,卸下了发簪与宫装,此刻倒是与寻常人家女子无异,没有尊荣,没有辉煌,唯独愁容满面,思虑万千。
    自从哥哥死后,她便如此,连随身伺候的宫人都被她给遣退了。
    正当此时夜深人静,身后朝歌潜进来的身影晃动着这边上的烛台,人影一摇贵妃警觉而起,只是还没等转身过来,便有一根红绸自她身后颈部缠上,一勒……
    “谁,谁要杀本宫……”武贵妃咽喉被身后红绸勒住,言语洋溢之间早不成声。
    朝歌没有放手,只凑近了贵妃的耳畔边,道:“定柔姐姐,任何人都能忘了我,唯独你不能。”
    一听到这声音,原本还想要出手反抗的瞬间,骤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瞠大了双眸,浑身颤抖却抵不过这喉咙间紧紧勒住的红绸,不消片刻她便整张脸憋得通红。
    只在最后断气的一刻,武贵妃嘴里只吐了一个字。
    “鬼……”
    武贵妃气绝,朝歌将手中红绸一松,贵妃便软软的倒在了床榻上,而朝歌也浑身无力的站在当处,看着武贵妃倒在脚下的目光,眼中却尽是决绝,她道:“武定柔,这是你欠我的。”
    曾经的两小无猜,到生死相隔,朝歌给了她最后一丝尊严,将她尸体放在床榻上,盖好了被子,最后在转身要从窗边离去的时候,朝歌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寝殿里还残留有她从密道带来的水渍。
    水渍在宫外,随着一夜风雪,必然被冰雪所掩盖,可宫里的水渍怎么办?
    最后朝歌将目光放在了殿中的炉火上。
    她用炭钳多夹了几块炭放入炉内,炉中的火逐渐烧得旺,也烧得快,这宫里的水渍不消片刻便能干涸,而皇帝来到玉藻宫时,炭火提前烧尽了,所以玉藻宫内格外冰冷。
    说道此处,朝歌无奈苦笑,她说:“我在回密道时,遇见了宫里御林军巡逻,无处可去,是顾冲霄拉我进了鸿鹄宫。”
    昨夜未到北宫道时,朝歌唯一失算的便是宫里的御林军巡逻时间,她躲在黑暗处无路可去时,是质子将她一拉,拉进了鸿鹄宫内,躲过了一劫。
    是以,鸿鹄宫前会留下那一道水渍。
    听到昨夜的真相,楚弦对质子的疑惑也算是解开了一些,他最怕的是质子与武贵妃扯上他不知道的关系,那样的话就复杂了。
    当时楚弦一度怀疑贵妃是质子所杀,因为宫中知道密道的除了贵妃之外,就是顾冲霄了,其余人皆是南岭奴隶,没这手段。
    “我掀开贵妃的被子时,有香气迎面而来,与我第一次在客栈中见到你时一模一样。而现在,楚弦唯有一事不解。”楚弦再度坐回琴案边上,盯着那上面的琴弦良久,问:“质子为何要出手救你?”
    朝歌低头,淡扫娥眉间也略带疑虑,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我猜,他可能知道我的身份。”毕竟顾冲霄滞留大周十年之久,很多事情尽皆知晓,只是从不说破罢了。
    “那你是谁?”楚弦越问下去,只觉得朝歌越是让人迷惑。
    仅仅只是一句问话,便让朝歌浑身一僵,幽幽侧首望楚弦,双唇缄默了下去,唯独轻波涣散间有无限凄楚,而余后她却哭了起来,如风中扶柳般无助的哭了起来。
    楚弦眉心一皱,但却没说什么,只等着她的回答。
    “我是谁?楚弦,你说我是谁?”她对楚弦问道,泪眼婆娑间蕴有无限心事,层层波澜,层层跌宕,她道:“从你进京的那一刻,在客栈中我下花台的那一刻,我便认出了你。你说你叫楚弦,可你怎么会记得我呢?”她说着,无奈的伸出手来摸着自己的脸,“你怎么会记得那年花月,那年宫中牡丹,开得正好?”
    说话间她凄楚一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回眸相望间神情与他对上,楚弦心中一荡。豁然将手拍打在琴上,整个人站了起来僵在当处,“你……在说什么?”
    楚弦心中隐约有猜测,但也不敢猜测,此时犹如平静的湖面上有滚石落下,打破了这一片寂静,久久难平。
    朝歌看着楚弦的震惊,这个如朗风霁月般的男儿,落在她眼中却别有情意,她道:“从见你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不想听你说别的,牡丹园一案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楚弦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疑团在这一刻爆发了起来,难得的一次急躁,他怒的伸出手一砸案上的琴,“铮”的一声回响声彻,余音难堪,丝弦也断了几根。
    音有余颤,心有余悸。
    朝歌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冷漠了起来,她没有在意那把平时被视为心头宝的琴,此刻她的眼中唯独有一帘风月,她道:“既然你今天到这里来了,定然不得答案不会罢休,我有个故事,讲给你听,不知你可有兴趣?”
    闻言,楚弦心头的急躁更升,只是朝歌不管楚弦此时何等表情,她微微擦拭了自己的眼泪,只是动作之前却有苦涩,她道:“牡丹园一案,大火成灰,牵连者哪怕微若蝼蚁,渺若星辰都有人记挂,却独独忘了我。楚弦,你当时也在场的呀,可你怎么就是忘了我呢?”
    “不可能。”楚弦盯着她,他看着朝歌心中原本一直笼罩着的疑惑,豁然明朗了。
    从一开始他就很受不了这个女子的眼神,他总是觉得莫名的熟悉,可却不敢去承认这份熟悉,可直至这一刻,他终于肯正视她的双眸时,楚弦心里的疑云一下子拨开了。
    这双眸子,他见过。
    犹在当年深宫之中,琴奴夜半偷偷的潜进牡丹园时,那个被枝桠花蕾所遮挡去的身影慢慢的清晰了起来。那时,没有朝歌,只有那个曾经被钦定为太子妃的苏清烟,她那夜不知为何进宫。
    那夜,琴奴穿过你层层牡丹花丛,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苏清烟就那样倒在血泊之中,从身上流出的血渗入了土地中,红透了一大片。
    再望朝歌,不……她不是朝歌。
    “那夜,武定柔约我入宫。”她微微启齿,淡然惆怅间当年之事越发的明了。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苏崇,是我爹!”
    “我叫……苏清烟!”
    当年原本已经死在牡丹园中的太子妃苏清烟。
    她此刻一双眸中带泪,正直直的落在楚弦的身上,提及往事,她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人一样,不堪回首,不堪入目。
    楚弦此刻整个脑中像是一道惊雷响起,他豁然整个人一肃,又觉脚下不稳骤然整个人跌倒在琴案边上,只瞠大了一双眼看着她,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歌却依然往下话当年。
    那时,武定柔还不是贵妃,只是刚刚被武家送进宫里的礼物。
    苏清烟接到武定柔的令牌,约她夜半入宫,因为两人从小就是闺中姐妹,苏清烟知晓她此后深宫高墙,再难出牢笼,所以她赴约了。
    可是谁知道,宫苑深深,人心更深。
    她在玉藻宫内时,武定柔便坐在那扇窗前,道:“你可知道,我心悦太子,可为何最后是你被钦赐为太子妃,而我……只能入宫陪这个糟老头子呢?”
    朝歌,不,苏清烟!
    苏清烟依旧清楚的记得当时武定柔那怨恨的目光,只是当时还不明白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武定柔给她递了一杯茶,“苏妹妹,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太子殿下,既然如此,你为何也要接下圣旨呢?”
    苏清烟当时心中冷落,沉吟道:“我今夜入宫,也想请你帮我……”退婚!
    只是,她‘退婚’二字还没说出口,身后便有一条红绸勒上了她的颈部,武定柔靠在她的身后,勒住的红绸不肯放手,只有愤恨,“苏清烟,你知道你有多可恶吗?你明明和那个顾惊鸿勾搭成奸,却还抢我的太子殿下,你为什么不去死?”
    在这红绸勒下,苏清烟手中的茶杯一泼,杯中茶水撒在武定柔脸上,她手一松这才让苏清烟有了可逃之机,武定柔随手抽出袖间短匕追赶上,从西宫一路沿北宫门而跑,只是在途径那片牡丹园时,苏清烟被脚下冰雪滑到在地,武定柔追了上来。
    正当她匕首要刺下时,一声冷喝声叫了出来,“武定柔,住手。”
    苏清烟狼狈至极,转头看去的时候,只见彰安太子从牡丹园走出,背负着一身荣光的太子殿下朝她走来,苏清烟再难遏制住心中的悲伤与害怕,叫出声来,“殿下,救我。”
    “殿下,救我!”依旧是当年所喊的那一句话,当年是那样的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周彰安身上,可是此刻的朝歌说出来时,却尽是嘲讽。
    她朝着楚弦走近,最后双腿一软,倾在楚弦的身边,宛若从天上掉落的粉蝶,失去了生的气息,形同枯木,只有在拉起楚弦的手时,还有一丝余温。
    她道:“我当时真是疯了,居然奢望他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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