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相比往年,今年的雪更来得早了些。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厚厚的云层,折射在盛周宫廷的琉璃瓦上,映着这皑皑雪景,光熠熠,万丈辉煌。
    透着这万丈光辉往下俯瞰,巍峨的宫廷,武周殿位于正中央,庄严肃穆,旁是层层宫道迂回围绕,大小宫殿错落有致,天下归一。
    晨钟撞击的声音响彻宫闱,但见那幽长的宫道上,有宫人步履疾疾的穿过那晨除扫雪的宫娥太监,仓皇行走在玉阶上,人影相逐,不觉脚下一绊,趔趄倒在地上,摔得满身冰渣雪迹。那宫人也顾不得顶上纱帽侧落,赶紧爬起身来往武周殿的方向继续跑去。
    但闻这晨曦幽远冗长的宫道上,还有这宫人的呐喊声,“花开了,陛下……”宫人到达武周殿前时不敢造次,跪倒在大殿宫门前,一手直指身侧正南方向,高声喊:“启禀陛下,牡丹园的花一夜之间,全开了。”
    牡丹园,那片曾被大火燃烧的地方。十年来牡丹不曾再开,每年但有枝繁叶茂,却不曾再见国色天香,偌大的牡丹园盘踞盛周宫廷上千亩,犹如鸡肋般的存在。
    而就在今晨,宫人照例巡视牡丹园的时候,一进去就被里面的场景给吓住了,连忙一路跑来禀报,那牡丹一夜之间怒放,谁都难以置信眼前的场景。
    那宫人的声音传进了内殿中,皇帝蓦然从龙床上坐起,外面冬雪飘扬,他却浑身冷汗淋漓,浑浑不知做了什么梦,只依稀之间听到殿外呐喊的高声,“什么花开了?”皇帝苍老的声音问道。
    随之侧身要下龙床的时候,散开的头发有一丝从颈部上斜落下来,皇帝不经意一瞥,这一瞥却呆住了。
    如墨一般的发,让老皇帝忽然整个人僵住了,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扶起了那墨发,“朕,没看错吧?”那原本满头的白发早已经再难以寻见一丝黑了,怎么现在还有这么大一撮黑发垂落?
    皇帝赶紧将锦靴穿好,身子巍巍前倾的朝着前边铜镜上看去,果真是一夜之间,那原本满头的华发竟然全黑了,哪里还是昨夜入睡前时苍苍迈迈的模样,这分明……犹当壮年。
    这时,总管太监从殿外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牡丹园那边有宫人来报,说是一夜之间,啊……”太监也一瞥见了皇帝的一头墨发,惊吓得叫了出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陛下,陛下您……变年轻了?”太监难以置信。
    皇帝转过身来,眉峰紧拧,自己尚且还在震惊中未能回神,顿了顿之后,才问了一句,“你说牡丹园那边怎么了?”
    太监支支吾吾的,终于压下了心里的震惊,将话给理清楚,跪伏在地上,“启禀陛下,牡丹园宫人来报,说是牡丹园昨夜万花怒放,如今一园子的牡丹全都开满了。”
    “牡丹,那十年来都不曾再开过的牡丹?”皇帝也并不相信,当年他下令一把火将质子顾惊鸿奸杀太子妃之事全部烧光,仿佛就此触怒了花神似的,那片花园再没开过一次花,如今这个季节却说满园都开了,难免皇帝不信。
    “是的,牡丹全开了。”
    听着太监的禀报,皇帝略微沉思了一下,道:“朕要看看去。”
    说罢,竟是连龙袍也不披,兀自一人出了宫殿穿入那飘扬雪花下,朝着牡丹园那边匆匆而去,身后宫人赶紧攥着龙袍紧追过去。
    牡丹园那边早已经聚集了各宫的宫人围观,见皇帝披头散发,还未罩龙袍也赶了过来,纷纷避让,不敢张声。
    站在花海前边的时候,皇帝呆住了。
    此时鸦雀无声,满园子甚至还有冰雪压在枝桠上的痕迹,但未消融,眼前却有千朵万朵的姹紫嫣红,惊艳绝绝,恍惚间让皇帝又有当年徒步登上洛山时见到那片花海时的错觉,芬芳国色,天下第一。
    有风吹来,花枝摇曳,风姿绰约,摇动了那花瓣嫩芽上的冰雪,相映成辉,且娇且媚,也同时撩过皇帝那一头青丝墨发。
    忽然,天子狂笑了起来。
    “十年了,终于全开了,”皇帝止不住心中旷达的笑,高声喊:“一夜之间,天让寿于朕,又牡丹怒放,这岂不是天降祥瑞于我大周?好,好,好,端是好得很哪!”皇帝转身来,已然止不住那心中激荡的惊喜之情,就连手都不住的颤抖。
    恍惚间,心里又想起上一次花开时节,也是落雪纷纷,祥瑞万千,只是……
    皇帝定了定心神,拂去了心里那一丝涟漪,转身招来内侍,“传令下去,朕要让天下才子都进京来为朕书写太平文章,描摹锦绣盛世。对,还要让他们画牡丹,画得好,位列朝堂。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天佑我大周王朝。大周盛世,国祚昌隆。”
    大周盛世,国祚……昌隆。
    此令一下,天下才子纷纷进京,就连周边的一些边陲小国都纷纷谴使者进盛京朝贺,一场描摹锦绣盛世的牡丹华宴,拉开帷幕。
    ……
    风漠漠,夹杂着风雪吹过郊外官道,显得格外凄清,但见两道旁原本的凄草离离,此时已尽被银川所淹没,皑皑一片,远连阡陌,接壤皇城。
    不远处,一辆双辕青帐马车缓缓行来,车轱辘碾过路边的积雪,露出那雪下凄草,留下了摧残的一道痕迹,马车过后,又留下了一道醒目的斑驳。
    驱车的是一身穿白色箭衣女子,墨发半束着,头上无半点珠钗玉钿,只有一根红缨发带飘散,更显得小脸精致,利落出尘。她的腰间缠一青玉锦带,锦带中藏有素尺软剑。
    从她装扮,练家子一眼能看出,此女射箭是好手,使剑……也是好手。
    只是此刻,白衣女子脸色很难看,于是催赶马车的鞭子也开始落得频繁了起来,啪啪鞭在马臀上,使得骏马逐渐飞快,颠簸得马车内的男子七荤八素,叫苦连天。
    楚弦伸出手拨开了那青帐,对着白衣少女苦笑道:“好剑影,你就算不可怜你哥哥这身子骨,你好歹也可怜可怜我们的马儿,如此催赶,会跑死的。”
    说话的楚弦,面如冠玉,一身儒雅,与一般进京的才子倒无大异。唯独那入鬓的斜眉下一双眉目清冷,衬得这男子出尘如玉,清冷如玉,纵即此刻谈笑风生亦有掩饰不去的孤孑落寞。
    这是个看一眼,便让人无法忽视的人。
    剑影此刻气头上,依旧加速的鞭打着马臀,迎着风雪道:“跑死算它死得其所,这大周也太欺负人了,同样是使臣,为何怠慢哥哥?我偏要在那盛京中纵马狂奔,搅他个天昏地暗,看谁敢拦我?”说道时,名唤剑影的女子还不忘按了按自己腰间的素尺软剑。
    天不怕,地不怕。
    楚弦却受不了这么摇晃的颠簸,紧抓着马车边沿,赶紧又道:“你累死了马不要紧,颠坏了我也不碍事,可你要是震坏了那把桐木琴,可就……”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马车忽然前倾,骏马脚下驻步了,缰绳被剑影紧紧的拽在手心处,她神情冷漠,但是也因为楚弦的话而停了下来,“对不起,楚弦哥哥。”
    马车骤停,楚弦只得紧紧一抓才不至于掉落下去,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不觉伸出手摸了摸随身带着的那把琴,唯独这把琴能让这丫头把脾气暂且压一下,“不过就是鸿胪寺接待他国使臣了,无暇管顾你我,少卿谴我们先行入京自行落脚,瞧把你气得。”
    一说此事,剑影气不打一处来,狠的伸出手又想再度鞭上马臀,但是动作僵了一下,又硬生生将手伸了回去,“你又不是没见那前来接待的鸿胪寺少卿眼色,还谴我们跑了东西两驿,都没一个下脚处,分明瞧不起我们靖国小邦,还说道什么只奉贵人之言……他们真以为盛周就真是什么不死山河吗?我们靖国的兵马现在还不是已经……”
    “剑影,”楚弦闻她所说之话,脸色变了一变,就连语气都严肃了起来,“你莫要忘了此次我们进京,是为了跪拜、为了朝贺。盛京在即,你说这种话教人听了去,不好。”说罢,楚弦弯身继续坐回马车内,将那青帐帘子放下,不再言语。
    剑影兀自懊恼,她也知道楚弦哥哥这样必是生她气了,她语气顿时也软了下来,“好了,我不说就是,一切但凭你吩咐行事。”
    马车内的楚弦依旧没有言语,剑影也只能轻叹了一声,缓缓驱马前行,再不敢造次。
    诚如楚弦所言,盛京在即,眼前便是盛周京畿,大都繁华。驱着马车从不远处望去,就已经能见到那巍峨皇城的身影,庄严肃穆,浑然天成,大周皇旗迎风招展,远远便能窥其威望,山河永肃。
    马车未进城门,但驶至护城河前时,观前面城里正好也有热闹的景象,人山人海,异常的鼎沸,根本不让马车进入,剑影为难道的朝着车里的兄长道,“盛京皇城内似有盛事,马车进不去。”
    听得马车内楚弦顿了一下,道:“停。”
    剑影不敢怠慢,赶紧收缰驻马,待她回首看去时已见到楚弦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这巍巍皇城前的时候,他双手负在身后,修长的身影驻步在前,不移不动,抬头仰望这肃穆城楼。那一双孤寂的眸中,一抹凄怆掩饰不住,寒霜永罩,仿佛城内此时的热闹景象与他隔绝似的。
    “十年未改风花色,当时霜雪又如何?”楚弦禁不住心中的激荡,眼眶含雾,罩着一抹悲壮的神色,他道:“盛京皇城,还是那个盛京皇城,不曾一变。”
    眼前的城楼,犹然是当年那个风雪交加夜的城楼,他兄妹二人从狗洞中钻出时遥遥回首时的景象,脚上的镣铐锒铛一步一作响。那夜风雪弥漫了整个天与地,他只记得风极大,雪极冷,却怎么都熄灭不了身后的那场大火。
    只是霜雪再大,也掩不去那风雪夜中兄妹二人一深一浅的脚印,印在盛京郊外道,印在心的最深处。
    楚弦迈开步伐,一步步的走过那护城河上的吊桥,进入了那巍峨城门,如今他以靖国使臣的身份来朝,却始终难以忘怀当年他离京时的惨景。
    当年啊,当年!
    当年千里起苍黄,暗香焚尽两茫茫。风雪不泯真国色,牡丹今又满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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