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珝笑笑,并不在意他语气中的生冷,摆手示意李楷退下。
    李楷踌躇片刻,以眼神请示夙承勋。
    夙承勋很是不情愿,心说这可是他的永和宫,什么时候轮到他夙珝在这对他的人发号施令了?
    不过这话到底是没说出来,尤其才刚经历了性命的威胁。
    就算他不想承认,但现在这个情况,这个人在这应该比较保险些。
    这么一想,夙承勋又止不住地全身一僵。
    他……他竟然会想着靠夙珝保命??
    他都不确定夙珝是不是真的是妖,更不清楚夙珝大晚上来他这的目的是什么。
    他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身边的人赶走,留夙珝在这同他独处呢?!
    不行!
    夙承勋当即有了决定,冷脸说:“皇叔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左右李楷是他的人,空燃的事也好,当初那道密旨的事也好,李楷虽不全然了解,却都是知情的。
    夙承勋没错过他藏在眼底的那些复杂情绪,好些忍着没笑出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又朝李楷睇了一眼,不答反问:“皇上真要让他在这?”
    夙承勋被他这深深的一眼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说是,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来。
    夙珝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说:“既然如此,那本王就……”
    夙承勋心下又是一紧,没等他说完就对李楷冷冷地开口道:“行了,你下去。”
    李楷巴不得走快些,当即就应声出去了。
    李楷走后,夙承勋没好气地看着夙珝,时刻不忘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满,冷声催促:“说。”
    才说了这么一个字,夙承勋感觉视线好似又模糊了些。
    是真疲惫了?还是刚才的那一团黑气把他怎么样了?
    没等夙承勋想明白,男人的声音就响起了:“既然眼下只有本王同皇上二人,不如开诚布公地谈谈?”
    夙承勋顿时没了计较其他的心思,凤眼微眯,眼神冷而危险,“皇叔想以下犯上?”
    “不敢。”
    夙珝说,唇角的弧度依旧,漆黑的瞳里却不见一丝温度。
    “本王只是想知道,皇上是何时对本王起杀心的,本王不觉自己有何对不起你,对不起大贤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得空,不如皇上就此为本王解解惑如何?”
    夙承勋掩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成拳。
    外头现今闹得风风雨雨,他白天就在想接下来要怎样面对夙珝。
    想的最多的便是夙珝直接带着他的炽军造反,却是怎么也没想到夙珝竟然会找这个时间来跟他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
    不过,他是皇帝,即便有心思,也绝不能在本就忌惮的人面前显露。
    想着,夙承勋冷笑了一声,尽量维持面上的镇定,道:“杀心不至于,你是朕的皇叔,朕身为一国之君天下表率,不至于六亲不认赶尽杀绝。”
    夙珝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低低的声音如一段悦耳的旋律,轻轻打在人的耳膜上。
    然而声音再好听,夙承勋现下也没心情欣赏。
    他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正欲问有什么好笑的,就听夙珝说:“自古以来,皇室最不需的难道不正是血脉亲属么?皇上所言,怕是连三岁幼童都不会信,本王可能信么?”
    说完,夙珝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说起来,皇上的确幸运,先帝至情之人,膝下仅有三子,端王无心大位,瑞王早早被先帝派去了封地,未等储君之位定下便不幸病逝,皇上不曾经历夺位之争,自不曾体会骨肉相争兄弟相残,倒是本王的疏忽了。”
    “你!”
    夙承勋没想到他竟然把皇位拿出来说笑,顿时气极,张口就要斥责,然而才开口就被灌进喉咙的冷水给呛到了。
    夙珝老神在在,半点安抚人的表示都没有,还问:“难道本王说得不对么?”
    对,真是他娘的对极了!
    夙承勋拼命忍着喉咙的痒意和腹部传来的剧痛,用那双干涩通红的眼死死瞪着夙珝。
    “夙珝,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
    “皇上谬赞。”
    夙珝似笑非笑地接了话,旋即却敛起唇角,一脸冷肃,“难道本王说得不对么?”
    同样一句话,却是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语气,冰冷的语调像嵌了冰渣子,狠狠扎进人的血肉里。
    夙承勋呼吸一滞,一时连咳嗽都忘了,想驳斥一番,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夙珝也没想等他说什么,冷着俊脸继续说:“你不至于六亲不认赶尽杀绝,却联同秦宵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本王下毒手,本王若非命大,如今早不知死多少回了,你还真当自己心怀仁慈么?”
    温暖的烛光笼罩在男人周身,像覆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柔软朦胧。
    可在夙承勋看来,那层光却像是一层随时会化为利刃的冰,会直直地朝他扎过来。
    他喉咙紧了又紧,恍惚中又想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一晚。
    他跪在年仅五岁的夙珝面前,不及跪着的他高的人站在离他不过一丈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俯视着他。
    夙承勋瞬间有些慌神,“夙珝,你……”
    夙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勾起一抹冷笑,面容冷峻如雕塑,微微朝夙承勋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
    “你以为,本王为何这般为大贤尽心尽力?你以为,本王若真想坐你屁股下的那把椅子,用得着等到今天?用得着如此大费苦心?景云,你不会是当皇帝当久了就忘了这个位置原本是谁的了吧?”
    轰隆——
    惊雷劈过,所及之处大火燎原寸草不生。
    夙承勋脑子里空白一片,视线所及是那张与自己的眉眼有着三分相似的脸。
    然而明明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这一刻他却只感觉到了陌生。
    “还记得你当年是在那一天夜闯永寿宫么?”夙珝问。
    夙承勋这会儿几乎停止了思考,就更不知夙珝为什么会恰好提起他刚刚才想起的事。
    夙珝说:“二月十五,本王生辰那日,本王那时刚满五岁,那也是本王出生以来第一次没有让人庆祝的生辰,景云可知,本王在得知你来时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是‘景云来庆贺我生辰了’,你皇爷爷那会儿已经病得快不省人事了,不记得本王的生辰也情有可原,本王那时亦不曾怪他,只想他能早些好起来。”
    “或许是担心你皇爷爷的病吧,想老头子能跟往年一样热闹地笑,所以那年的生辰,本王头一回觉得清冷。”
    他那时虽有身为月灵王的记忆,却因那时残留在身体里的灵片过少,行为举止有时候跟正常小孩无异,情绪也一样。
    当时喜贵跟他说大皇孙来了,没等喜贵说大皇孙来做什么,他第一反应便是皇侄还记得他的生辰,真好。
    可当他来到院子里,看清院内的形势后他的心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原来,皇侄不是因为记得他生辰才来的,更不是为了给他过生辰来的。
    皇侄怨他,恨他,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他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本王那时还不知究竟抢了你何物,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地潜入永寿宫与本王对峙,直到翌日寅时,本王再次被人从梦中惊醒。”
    喜贵匆匆为他更衣,同一干宫人一道匆匆前往永和宫。
    永和宫外不知何时跪了一大片人,一个个如丧考妣面色苍白,明明人来人往,整个皇宫却寂静得可怕。
    他被抱进永和宫时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贤明帝也在,他去的时候太子刚好往怀里塞了东西。
    病得皮包骨的父皇招手让他去他床前,他听了,去床榻前握住了父皇的手。
    太子见父皇与他有话说,便起身要走,父皇让其留下,然后屏退了屋里的其他人。
    “知道你皇爷爷留本王与先帝说了什么吗?”夙珝问,神情淡淡的,眼底是微不可查的嘲讽。
    夙承勋知道,他眼里的讽刺并非针对贤宗帝,而是先帝,他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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