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帮孙子。
    姜忘困得倒在车里都能睡,这会儿犹豫几秒才把车开向那个人。
    虽然现在正是盛夏,夜里地上凉快,睡一整晚顶多满身蚊子包,但还是怕出事。
    他家里有个嗜酒的人,因此格外留心。
    夏利在公交车站旁缓缓停好,男人目光为之一顿,胸口堵得发疼。
    彭家辉双手抱紧一个黑色公文包,身上满是尘土的睡在灌木丛里,脖颈裤脚都沾着草叶。
    他喝得很难受,以至于脸颊都憋得紫红,偏偏身体已经失去自我控制,想要呕出一些酒都难。
    姜忘二十多岁以后经历过太多酒局,清楚他在扮演什么角色。
    ——无论事业单位还是外企都有这样一个人,负责谈生意时在旁边捧场敬酒,以满足各个老板及管事人的微妙控制欲。
    能喝不能喝的都会跟他殷勤敬酒,像是只要几瓶红的白的下肚,便是双方诚意得到坦诚。
    至于身体健康,肝脾正常?
    那与群体利益有个屁的关系。
    用完就扔,也真他妈都是畜生。
    姜忘下车走过去探彭家辉呼吸,语气不算友好。
    “醒醒,看得见我是谁吗?”
    中年男人声音含混,手指都被麻痹到没法灵活弯曲。
    他想要睁眼睛又想要睡过去,呼吸不时被呛到,咳起来极狼狈。
    姜忘把烟按灭,双手架着亲生父亲把他往上托:“咳出来,别卡着,你配合一点。”
    男人这时候已经意识混沌,没法说出完整的话,唯一记得的就是抓紧公文包,不能弄丢重要的东西。
    “彭家辉,你他妈清醒一点。”姜忘怒道:“三二一,呼吸!”
    他技巧极好地重叩男人后背,后者如同溺水般长长抽气一声,挣扎着道:“……疼。”
    “哪里疼?”
    彭家辉眼睛里全是血丝,睁开眼都没法视线聚焦,喃喃着又喊疼。
    姜忘拖拽他几分钟都累出一身汗,意识到生父搞不好真要死在这条街上,反身背起他往车的方向走。
    他极力想忘记这个人,以至于名字都不肯留一个姓,却仍旧无法放任对方死在街头,就此了断。
    酒醉以后的人极沉,背着想走路都很吃力。
    “你别吐我身上!”姜忘听见他微弱地呼吸声,再次加重声量让对方保持神志:“醒醒!头往车厢里头进,往右边看得见吗?!”
    他一路驱车开往人民医院夜间急诊部,途中不断确认彭家辉是否还有神志。
    医生接到人时略有怒意:“这都喝成什么样了?!你不怕他胃出血死掉吗,都这样了也不拦着点?!”
    “你是他什么人?!”
    姜忘疲倦道:“邻居。”
    甚至不想说是朋友。
    几个护士匆匆过来照顾彭家辉入院洗胃,留了个实习的通知他去挂号缴费以及拿药。
    “目前来看有重度酒精中毒,肠胃急性反应也肯定都有,具体还要进一步确认。”
    “你今晚别走了,最好一直在这陪着,免得出事。”
    医生把几个表单交到他手里,声音又急又快:“你认识他家属吧?尽快通知病人家属过来。”
    姜忘想了想:“估计全死了,有事找我吧。”
    至于彭星望,小孩睡觉呢,不要找他。
    姜忘不得不守到天亮。
    他中间昏昏沉沉靠着墙睡过去一会儿,又因为脖子失去受力猛地低头醒过来。
    护士又过来通知他办入院手续,要填病人本人身份证号和年龄地址。
    姜忘本来替彭家辉拿着黑色公文包,在昏暗又混着尿臭的急诊大厅里独自坐着。
    他低头看了两秒,伸手打开公文包。
    几张散钱,总额加起来不超过八十。
    一张身份证,一串钥匙,钥匙串是个泛黄的塑料小羊。
    再往里头探,还有个比较隐蔽的拉链夹层。
    他动作停顿两秒,把拉链也完全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崭新的五百块钱。
    姜忘那天给他时是怎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一张都没有动。
    把红票子拨开,里头放了份折叠仔细的采购协议。
    『拟定向成丰机械公司订购ep-12零件伍拾箱』
    狗屁不通的文书下面,有双方手印签字,以及交易金额。
    『贰万元』
    “操。”男人狠骂出声,引起远处输液的病人诧异注视。
    为了两万元的单子喝成这个鬼样,也不怕让小孩明天去给他烧纸送终。
    姜忘一股无名火不知道往哪里发,如果再年轻气盛点这时候可能就直接开车去把那帮傻逼
    都撞一遍。
    他两三下把东西收拾回原样,起身去给彭家辉安排住院病房。
    等一切琐碎忙完,已经是早上七点,走廊外陆续有人拎着热腾早餐来看望家人。
    彭家辉半夜被安排完洗胃输液,这个时间已经睡熟了。
    姜忘不想和这个人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靠着墙又闭着眼睡。
    他脖颈很痛。
    印刷厂的电话在九点半突兀响起,询问做书的工艺替代方案。
    姜忘清醒过来快速回答完,起身去看还在补液的彭家辉。
    后者半夜和清晨吐了好几次,全靠护士帮忙照顾着。
    姜忘本来想看一眼就安排护工自己走人,没想到彭家辉听到他的脚步声,有点吃力的睁开了眼睛。
    “你的包在这里。”姜忘冷冷道:“下次没人救你。”
    彭家辉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嘴唇翕动着想要说话,没法发出声音。
    姜忘忍着脾气给他喂水。
    “拜托你,”彭家辉意识没有完全回笼,现在说话还是断断续续:“别,别告诉星星。”
    姜忘其实很不习惯被叫小名。
    星星这个称呼,哪怕是现在,也是在他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喊两声彭星望。
    中年男人怕他不答应,又努力撑起身体再恳求一遍。
    “知道了。”姜忘面无表情道:“我要上班去了,还有事吗。”
    “没有,没有,”彭家辉声音干哑:“兄弟,谢谢啊。”
    “医生说你再晚送来会儿,搞不好就因为胃出血死在那了。”姜忘本来只想说两句就走,一开口火气又腾地上来了:“让你找工作不是让你把自己整死,好好过日子很难吗?”
    “他们让你喝酒你就喝?你算什么?给他们卖笑的玩意儿??”
    彭家辉被训得不敢说话,很窝囊地把目光放低,像是认错。
    姜忘看他一副欺软怕硬的样子,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心想老子忙得要死还要管你,凭什么,滚你丫的。
    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站在彭家辉的病床前皱着眉毛看他。
    “你来我公司吧。”
    “别跟那帮傻逼玩,知道吗。”
    三十多岁的彭家辉面容比记忆里要年轻很多,透着股夹在青年和中年之间的茫然无措。
    身份已经是个爸爸了,但并没有想好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像是欠了生活许多的债,慌乱疲惫又苍白。
    也可能很多人活到三十多岁也完全没准备好肩负更多家人的人生。
    姜忘很不想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但以他现在的生活,给彭家辉安排个清闲稳定的工作还是再容易不过。
    没等姜忘讲出更优厚的条件待遇,彭家辉摇头拒绝了。
    “远香近臭。”彭家辉喉咙正痛着,说话特别的慢:“我养不活小孩,只能把星星交给你,对不起。”
    “兄弟……对不起。”
    姜忘抿着唇没说话。
    他知道这个人的思路在哪里。
    彭家辉大概是在儿子被带走以后,才略清醒一点去重新走人生主线,找工作赚钱以及努力换个像样的住所,被迫重新认识到自己各方面的无能。
    他宁可彭星望留在姜忘这里过像样的生活,也宁可不接受新工作,不去让姜忘觉得厌烦,以至于对星望不好。
    护士又捧着托盘过来换药,催促姜忘赶紧聊完走人。
    “病人还要休息,探望别太久!”
    姜忘低头看着彭家辉,很想质问他你为什么现在像个人。
    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揍小孩撒气,三十多岁了连老婆都留不住,你他妈人生前半段到底在混什么?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把黑色公文包往床头柜深处放了放。
    “好好养病,明天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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