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威
    一辆白色的、长长的面包车拐进这片老旧的住宅区,停在了一间砖瓦房前。房子的年头一定很久了,而且一定很久没有人居住了。房顶前沿上高高的水泥烟囱被熏成黑色,深酱色的木质防盗门上还留着过年时贴的倒“福”。
    白色的后车门拉开,车上迈下来一对年轻男女,两人刚站到地上,就赶紧回过身,双手搭入车内。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车门口,她伸出一只脚,谨慎地探探地面,然后点点头,对着后座位说:“老伴儿,车板不高,你下来吧。”
    老太太身子撤后,把车内的老伴儿扶到车门口。老爷子全身瘦得只剩下一层皱皮,布满老褶的脖子上鼓着一块瓷碗大小的肉包。
    他马上就不行了,要回来看看。
    年轻两口在车外,老太太在车内,三人合力搭手把老爷子抱出了车外。
    老爷子虽然呼吸滞涩,脚还仍能迈步。他稳稳地站在地上,抬头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老烟囱,仔细地扫视着被熏黑的轮廓。
    年轻男人跨出几步,旋开砖房的防盗门,把门拨开到最大角度。年轻女人也跟着走到门旁。两人挺直身子,像卫兵一样分列在门口两侧。
    “到时候你们就守在门外,平淡点儿,千万不要哭。”这是老太太之前就叮嘱儿子儿媳很多遍的话。
    老太太站在老爷子左边,左手挽着老伴儿左臂,右手绕过肩头把着老伴儿右臂。老两口儿慢腾腾地挪进屋内。
    老爷子的的步姿本来颤颤巍巍,一跨进门,一下子就挺直腰板、抬起头,迈起了方步,好像正踏入一个庄严神圣的地方。
    一股墙根发潮的霉味儿扑鼻而来。老爷子早已失去了嗅觉,老太太鼻子还好得很。她使劲儿吸了吸说:“屋子里没什么怪味儿,和你住院之前一样哪。”
    老爷子脸上的老褶扭成个弯,现出笑容。第一次踏进这间房子,也是两人手挽着手、一起跨进房门的。老伴儿当时还是个爱脸红的姑娘,因为不好意思,老伴儿不小心还把手磕到了墙上,自己握着老伴儿的小手揉了好一会儿。
    想到这儿,老爷子支起右手抵在走廊的墙壁上,碰到了墙上浮起的一块墙皮。
    “咔嗒!”
    白色的硬脆墙皮折了个角,磕到水泥地面上。
    老爷子不高兴了。要知道,当年结婚的时候,这墙壁可是光滑的很。他还记得几十年前的除夕,自己点了根烟去门外放鞭炮,身体柔嫩的老伴儿就倚在走廊光滑的墙边等他进屋。
    老爷子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老太太感觉到老爷子的身体斜向左倾斜,便调整身子,扶着老爷子斜向左走。
    老爷子停在支开的饭桌前。圆形木桌表面上粘着一层暗色的垢层,桌上还摆着许多天前置放的碗筷,碗筷上也蒙了一层灰。
    “开饭啦!”老爷子耳边响起了老伴儿年轻时清脆的声音。那时候的桌子面是鲜艳喜庆的木红色,围坐在桌前的是一大堆人。
    老爷子右手撑在桌上,手掌沿桌面滑向碗筷处。他的目光停在最粗的一根筷子上,便伸起食指和中指,夹过那根筷子,把筷子的柄握在手中。老爷子记得,在电视上播放的外国电影里,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儿,就是拿着这么一根小棒,用魔法变出了许多好东西。
    老爷子伸出筷子敲了敲墙壁。
    “嗒嗒嗒!”
    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在老爷子的眼中,严重翘脱的墙皮乖乖地嵌了回去,墙根底斑绿的霉迹被抹得无影无踪,墙上坑坑洼洼的小点儿也填得平整如镜面。就像老伴儿刚过门时那样。
    老爷子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又用筷子敲了敲墙壁。
    “嗒嗒嗒!”
    老爷子看到,一摞摞白净规整的正方形瓷砖从门外排成排飞了进来,它们整齐地叠在空中,一个挨一个自动地竖起来平铺在墙壁上。
    老人心里一直念叨着这么句话:“我要让你住上贴着白瓷砖、明亮宽敞的房子。”此时,他眉开眼笑起来,年轻气盛时对老伴儿的许诺终于实现了。
    还差点儿什么呢?老爷子斜眼一瞥,落满灰尘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立在家具台上。这可是一位老友了。
    “能不能再便宜点?”老爷子想起几十年前两口子去买电视机时,老伴儿叉着小腰、仰着小脸讲价的样子。
    对不起啦老朋友。老爷子伸出筷子轻轻拍打着电视。
    “嗒嗒嗒!”
    在老爷子眼中,灰头土脸的小电视机抖了抖机盖上的积灰,开始膨大。小电视机很快膨到了房门那么宽,随即沿厚度方向急剧地压扁。薄如桌子板的宽度时,整个机体向后一跳,结结实实地黏在了墙壁上。这是老爷子只在屏幕里才见过的宽屏液晶大彩电。
    老爷子心里乐开了花,这下老伴儿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看不清电视屏幕了。
    嗯,对,还有一件事情要办。老爷子早已经不能说话了,他伸出筷子,抖着手腕指向紧贴后墙面的梳妆台。所剩的气力不多了,老爷子感觉到一举一动都很费力。
    老太太搀扶着老爷子走到梳妆台前。镜子下方的案台上摆着木梳子和雪花膏。老伴儿年轻时很少打扮,擦点雪花膏、梳理梳理秀发,就足以让青年时的老爷子心神荡漾。
    老人伸出手掌,把案台上的灰尘拂到案边,拿起木梳子仔细地端详。
    老爷子眉间的皱纹拧了拧。木梳子已经这么脏了,老伴儿还怎么用它梳头?
    老人把木梳子抵在左手手心,右手抄起筷子,用筷子尖认真地勾出梳子齿间夹藏的污垢。
    老爷子觉得清理得差不多了,眯起眼睛审视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把木梳子工工整整地摆在案台上。
    然后,他猫下腰伏在镜子前,吃力地扭动着腕关节扇动手掌,示意老伴儿也对着镜子站好。
    两张沧桑的面孔出现在镜子里。老爷子搂着老伴儿的肩膀,把两张脸贴在一起。他抬起右手,把筷子尖抵到镜面上,在老伴儿的镜像上勾画着。
    在老爷子看来,自己勾画的轮廓上腾起一件白色的婚纱,披在了老伴儿身上。老伴儿一辈子也没穿过婚纱。
    “呀!这件衣服真好看!”这是年轻的两口子去看电影,老伴儿看到黑白银幕上的白色婚纱时,脱口而出的感叹。老爷子永远地记住了那件婚纱的样子。
    婚纱披好了,老爷子扔下筷子,举起手掌向镜面拍去。
    “啪!”
    成啦。在老爷子眼中,这幅迟来的婚纱照永远地定格在了镜子里,金色的光芒从镜子中心向外流动,镜子外围立刻裱上了一层金框。金色很快爬到了墙上、地上、天花板上,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金灿灿的。
    老爷子有点奇怪,自己没想过要把屋子变得金碧辉煌,为什么会自己会看见金色的光呢?
    不过这样更好啦。老爷子高兴坏了,嗫嚅着喘出“咯咯咯”的笑声,脖子上的肉瘤跟着震颤起来。
    快了,他感觉脖子上的东西就要来取走自己了。
    老爷子手掌外翻,示意老伴儿站到旁边。老太太谨慎地摆出随时扶住的架势,站在老爷子半米外。
    老爷子转过身子,与老伴儿面对面站着,挪动双脚退后了一步。他一直在喉头积蓄着一股力气,现在是时候把这力气用光了。
    老爷子拼命鼓动气息拍打声带,念出混浊微弱的、早已准备好的对白:
    “对不起呀老伴儿,我先走啦。”
    这一刻老爷子早就算好了,他用力向后仰去,以保证最后一刻自己倒下时可以面对着老伴儿的脸。
    “老头子!”
    老太太惊慌地扑了过来,但已经追赶不上老爷子的退势。
    老爷子一下怔住了,金色的光芒拥在老伴儿的脸上。他想起来了,确实有那么一次,天空是金黄的、大地是金黄的,老伴儿年轻的脸蛋也是金灿灿的。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寒冬的积雪覆盖住大地和小河里的冰面,时间接近黄昏,西坠的日头抛出金色的光,盖在了天空和积雪上。小伙子揽着姑娘的腰,轻轻掐了姑娘一下。姑娘穿着厚厚的红棉袄,小伙子没掐到肉,完全掐在了棉袄的里料上。尽管这样,脸色羞红的姑娘还是小声地“呀”了一下。小伙子拨开姑娘棉帽的一角,对着姑娘染得金黄的耳朵哈着气,说了一句话。那句耳语,决定了他一生的幸福。
    老人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力量。一定要用这股力量说出最有意义的那句话。
    老爷子干瘦的后脊坠到了地面上,脖子里的肉瘤鼓动着,开始把自己的气力从身体里拉走。
    老爷子吃力地在喉咙里腾出气息,吹向老伴儿金色的耳廓。
    “你真好,和我回家见爸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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