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吃过晚饭, 开始进行尸检。注定要熬夜,高仁早有预见,中午拖着夏勇辉补了两个小时觉。可怜小夏法医一个中高度洁癖的人硬生生被按在了休息室的床上, 枕着不知道被多少颗脑袋睡亮的枕套, 躺在洗得发白却又有股子不可言说味道的床单上,艰难入眠。
    一共没睡多会,还净做梦, 梦里是洗不完的床单被罩和枕套, 弄得他睡醒之后感觉比没睡还累。
    进解剖室看夏勇辉哈欠一个接一个,祈铭皱眉问:“你昨儿晚上没睡觉?怎么哈欠连天的?”
    “睡了, 天气冷, 爱犯困。”隔着口罩,夏勇辉也不知道祈铭是怎么看出来自己打哈欠的。
    “高仁, 开机器。”
    不多废话, 祈铭转而将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喉咙里的戒指下午已取出,交由鉴证那边做物证分析。尸检首先是体表检查,渔网装和绳子的勒痕遍布全身, 其间混杂着尸斑, 整具尸体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得仔细分辨每一处痕迹,确认体表没有致死性伤痕, 然后解剖。推测是体位性窒息, 但该检的步骤一个都不能少。
    检查体表所花费的时间比往常要多, 开始解剖时已近九点。中间罗家楠下来了一趟, 告诉祈铭自己调夜班了, 有事儿直接打办公室座机就行。尸检进行时他一般不凑热闹, 看着恶心, 睡觉还容易梦见。
    打开死者的胸腔腹腔, 可见双肺表面有点状出血,心外膜下有针尖状出血点,并伴有肝淤血,结合死者结膜针状出血、指甲口唇紫绀情况,是典型的体表体内器官窒息征象。考虑死者死时被束缚的姿态,在排除中毒死亡前,基本可认定为体位性窒息死亡。
    稍微活动了下将近四小时保持一个姿势的肩膀和脖子,祈铭继续安排工作:“高仁,取肺、心脏、胰、肝、肾、脾、肾上腺、胸腺做病检,夏勇辉,取胃壁及胃容物做毒检。”
    两位助手按部就班的执行命令。提取肺部组织切片时,高仁发现了异样:“师傅,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他用镊子夹起肺叶,给祈铭展示自己的发现。祈铭抬起手背推了下眼镜,弓身靠近看另一把镊子尖指向的位置,发现是一小块出血性结节。
    “肺癌么?”高仁问他。
    祈铭没说话,而是接过镊子掀起另一侧的肺叶,仔细观察,随后又发现了几个极其细小的出血性结节。直起身,他凝神微思,随后拿过解剖刀划开死者的胃。胃壁上同样有几处溃疡样病变,并且里面空空如也。胃袋里没东西说明死者死前至少4小时没有进食,这符合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午夜时分。
    对着尸体沉思片刻,祈铭伸手按向死者颈部的淋巴结,随后眉头一皱:“高仁,先取颈部淋巴结做病理。”
    “啊?”高仁一愣,“现在?”
    祈铭笃定道:“对,现在,取了就去做,还有肺部和胃部的病变组织,小夏你跟他一起做。”
    二位助理对视一眼,来不及探寻老大的意图为何,即刻按吩咐行事。取完样做镜检,不到一小时,细胞涂片便显示在了解剖室的液晶屏幕上。高仁和夏勇辉从检验室跑回解剖室,看祈铭仰脸看着那一张张图片,表情略显凝重。
    “看出来这是什么病了么?”他问夏勇辉。
    病理学非夏勇辉所长,他只能按自己所见来陈述:“结节与淋巴细胞涂片可见轻度异型性梭形细胞束,内外存在玻璃样小球,且含有红细胞的裂隙状腔隙……呃……这是……”
    “高仁?”祈铭的随堂考一个都不放过。
    高仁抿住口罩下的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夏勇辉一干过临床的都看不出是什么病,他这法医系出身的更看不懂了。
    “卡波西肉瘤。”
    祈铭淡定的给出自己的结论。
    —
    罗家楠正趴桌上睡觉,冷不丁被祈铭一个电话炸醒,心跳得砰砰的。到法医办公室看到病理报告,立马不困了:“施伟青有艾滋病?”
    “对,已经发病了。”祈铭顿了顿,“尸检时发现死者患有卡波西肉瘤,这种病常见于艾滋病患者,随后做了hiv抗体检测,阳性……看病程进展似乎处于抑制阶段,该是有服用抗艾的药物,药理检测结果要等几天才会出,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他是知道自己得病了。”
    罗家楠愣了几秒,皱眉道:“这得通知他媳妇啊!”
    “不光是他妻子,还有性伴侣,根据他死时的状态,得考虑他有多名性伴侣的情况。”
    “哎呦我去!”
    罗家楠倍感纠结的搓了把脸。以前遇上过这种情况,到处踅摸人不说,通知对方的时候不被骂个狗血淋头算好事。想想也是,谁接电话或者被当面告知“你可能感染了hiv”,能给传消息的人好脸?气急了真能照脸啐口唾沫。罗家楠没赶上过这糟心事,许杰倒霉碰上过,膈应了仨月,复检结果出来之前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又不能逼着人家去疾控中心做检测,等于就是明知道眼前有颗不定时炸/弹,还不能上手拆了它。
    跟屋里转了几个圈,罗家楠说:“这样,让技术那边调他手机里的社交软件聊天记录,能找着的先通知,他媳妇那……哎我明儿再去一趟吧。”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是法医,比较好开口。”
    祈铭很清楚,对于这种能让人当场石化的消息,罗家楠实难说的出口。每次通知家属来认尸之前,这哥哥且拿着手机跟那打腹稿呢。以前这都是赵平生的活儿,可自打当上副队,就全成罗家楠的了。
    罗家楠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听祈铭主动替自己分忧解难,顺出口气说:“辛苦你了。”
    “没事,你去睡觉吧,我边这还没结束。”
    “你忙完也早点睡啊,诶,要不要我在休息室给你占张床?”
    “不用,我睡沙发就行。”
    “那……给你们仨叫点宵夜?”
    “你给他们俩叫就行了,我待会洗完澡想直接睡了。”
    从祈铭的声音里听出丝疲惫,罗家楠抬手搓了搓他的胳膊,叮嘱道:“别太玩命,你累病了,我心疼。”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吐血的时候我心里好不好过?”祈铭噎了他一句,看他表情骤然僵硬,又缓下语气,“行了,去睡吧,别在这耗着我了。”
    忽然间腰上一紧,随即嘴唇被轻咬了一口,令他错愕的瞪起眼:“罗家楠!我刚从解剖室里出来!”
    “你也没抱着尸体啃,亲一下还能传染艾滋病啊?”罗家楠说着又亲了祈铭一下,并赶在对方冲自己竖解剖刀之前识趣的松手向后退开,“睡觉了睡觉了,晚安。”
    顶着一脸偷香的窃喜,罗家楠晃悠出屋,看夏勇辉往楼梯那边走,紧赶几步追上去:“小夏,刚祈铭说给你和高仁叫宵夜,想吃什么我请。”
    “随便吧,我不怎么饿。”
    夏勇辉面上挂笑,心里却忍不住吐槽——吃什么宵夜啊,狗粮都塞饱了。还好他刚才到办公室门口时收腿快,要不正撞上这俩人腻歪。
    唉,怎么就不能关爱一下单身人士的感受呢!
    —
    尸检结束彻底完消毒后已近凌晨三点,高仁饿的嗷嗷的,回办公室一看桌上就放了盒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鸡蛋炒西红柿盖饭,不免嫌弃罗家楠抠门。夏勇辉打开自己那盒发现是烧鸭盖饭,犹豫了一下拿起递向高仁。
    “他放错了,这是给你的,西红柿炒蛋是我点的。”
    “嗨,就说罗家楠不能这么没眼力价,也不想想这几年我给他制造了多少和祈老师独处的机会。”
    高仁美滋滋的啃起鸭子。夏勇辉低头笑笑,坐到办公桌前一边看手机上的信息一边吃饭。他明白罗家楠的用意,他瘦,多吃点肉补补,至于高仁嘛……别回头真给吕袁桥压骨折了。说正经的,高仁饭量还算正常,就是跟小仓鼠似的,抽屉里囤了一堆零食,一跟电脑前头坐下来这嘴就不带停的。有时候夏勇辉敲着敲着键盘,能感觉和旁边嘎吱嘎吱嚼威化饼干的动静合上了拍子。
    高仁说自己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日子比较紧张,不怎么给买零食,后来进了省体操队,更是得严格控制饮食,到十六岁退役之前都不知道冰激凌是什么味道,亏嘴亏的厉害,现在逛超市看货架上的零食全都想往购物车里胡撸。
    对比高仁的童年,夏勇辉觉着自己小时除了父亲的管束过于严厉外,还算说的过去,起码物质上从没亏欠过。零用钱一周给一次,想吃什么自己买。ipod刚上市那会,全校他第一个有的,不知被多少羡慕的眼睛盯过。其实换位思考,他爸对他付出那么多,自然会觉得有权利要他严格按自己规划的路线成长。只是,嗨,物极必反,谁还没个叛逆期啊,就是他这个来的稍微晚了点,二十多才出现。
    当法医,事儿多钱少离家还远。按他爸的规划,在仁和医院干到副高,就能活动活动往省人民医院调了。那边平台好,用不了几年就能在业界干出名声,到时候既赚钱又有社会地位,不比一天天的在解剖室里对着尸体强?当初听说他辞了工作回学校重新读书的时候,老爷子气的脸都绿了,要不是他那后妈拦着,能当场给他从家里打出去。
    后妈没孩子,说对夏勇辉视如己出倒也不至于,但能看的出来,她确实是在努力的讨好自己的继子。得知夏勇辉打定主意要在这边扎根了,立马全款给买了套房子,以免他换工作后有经济压力。
    小的时候夏勇辉不明白,为什么这女的能那么不要脸,非得往已婚男人身上贴,也埋怨自己的母亲,为何不能为了他而留下。并且从那时起,他对女性莫名产生了一种隔阂感。前几年跟生母聊天的时候提到这件事,他妈妈对他说,感情的事无对错,有的时候只是愿不愿意放手的问题,至于离开他,是因为感觉让他跟着父亲会有更好的发展,毕竟对方的条件要好一些。
    其实那个时候他还是不太理解,直到自己谈了恋爱,才发现父母的选择确实没有对错可言。正所谓爱情是见色起意,婚姻是求同存异。如果两个人不能求同存异,那确实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了。就像他和程杰,一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一个不愿背负伪装的枷锁,激情褪去后理念产生冲突,结果只能是分道扬镳。
    看夏勇辉咬着筷子对着手机出神,饭都放冷了吃了还没一半,高仁出声喊他:“小夏。”
    “嗯?”
    回应对方的同时,夏勇辉退出了与程杰的微信对话界面。每天都有一条“你今天过的怎么样?”,但他从来没回复过。刚开始接触时,程杰就这样和他没话找话的聊天,那时他期盼收到这样的消息,可现在,看到只觉着无聊。拉黑没用,有杜海威在那横着,程杰怎么都能找到他。
    高仁边收拾桌子边问:“我吃完了,准备去睡觉,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待会拼几把椅子凑活睡。”
    那破休息室谁爱睡谁睡,反正夏勇辉是再也不想进去了。忽然想起杜海威,那哥们今儿也加班,家里应该空着,借钥匙去他家睡不得了。离着那么近,来回用不了十五分钟,还能舒舒服服躺平了。
    他抓起座机听筒给楼上鉴证科拨过去,同时问:“我问下杜科那有没有地方,咱去他那睡。”
    “不了不了,我不去我不去!”高仁哪敢去,上回去过一次,吕袁桥跟他闹的差点分手。
    夏勇辉给了他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白眼。现在他算明白为什么吕袁桥那种笑面虎能跟高仁这种傻白甜过到一块儿去了,听话是关键。
    从杜海威那拿了公寓钥匙,夏勇辉裹得严严实实出了单位。这几天没怎么下雨,气温是越来越低,夜里走在外面,有点风人就被打透了。一进电梯就暖和了,进公寓里更暖和,开灯看了眼中央空调的开关,他发现杜海威走的时候没关。
    解围巾脱外套,他想着尸检完怎么也得冲个澡才好意思往人家的沙发上躺,虽然知道杜海威不会介意,但自己也觉着膈应。祈铭也是,不管熬了几天熬得有多困,尸检完必须立马冲澡,要不都不知道人该怎么待着才好。
    自打干上法医,包里便常备一身换洗衣服。拿着干净衣服往浴室走,他忽然间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惊愕的瞬间突然被一把捂住了嘴,连胳膊带胸口被条有力的臂膀锁住,同时耳边响起严厉的质问——
    “你谁啊?来这干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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