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任叁郎才从金陵撤军不久,在申城的住所也是新休整的,要说藏了多少的军事机密那必不可能。谢飞云并不指望真能从原田府上转一圈就能看出什么内容,她更多是想知道原田任叁郎对待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底线又在哪里,而她从中又能为自己争取到什么。
    既然赵宗海都没能逼死她,那昨夜原田任叁郎所做的一切,于她来说就是再无法承受,她也不能就这样轻飘飘地一死了之。死亡或许能让她解脱,但这远远不够。
    原田春绘有些为难地咬了一下嘴唇,一时间没有做声。
    谢飞云说:“不能便罢了,你听原田将军的话,我不怪你。”
    原田春绘连连摇头道:“不,不是的,谢小姐,实在是府内有很多地方我也没有去过……”
    听她磕磕绊绊地一解释,谢飞云才明白,原田春绘并不是一直跟随在原田任叁郎左右的。她说是原田家的养女,其实也和仆从没什么区别,将来估计也会成为原田任叁郎身边没有名分的情人,这应该是原田家所有人的共识。原田任叁郎先后驻军于东北、两广与台湾,最初的时候,原田春绘还只是个小孩子,因而一直留在鸟取县照顾原田任叁郎的母亲,并未随同他一同前往华夏,直到去年原田任叁郎与松井石根起了龃龉,退守申城,原田家才派了原田春绘过来侍奉,这未尝不是含了安抚原田任叁郎的心思。
    原田春绘去年十二月才走上日本前往申城的轮船,真正踏上这片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土地。她中文讲得不好,又因为不曾伴在原田任叁郎身边长大,与他其实也并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在这样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原田府里,原田春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孤立无援。
    谢飞云深深地叹了口气。打从见到原田春绘的第一眼起,她就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办法用原田春绘来要挟原田任叁郎。毕竟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柔弱可欺,神情又纯洁如同一张白纸,谢飞云不相信以自己的阅历,没办法控制住这样一个才不过十九岁的孩子。
    但是现在,她有些失神地看着原田春绘的眼睛,忽然间意识到她不想这样做了。
    原田春绘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她就这么站在谢飞云的面前,同样的无依无靠,同样的不知所措,谢飞云看得清她眼睛里的胆怯和惶惑——这和这么多年来谢飞云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
    她叹口气:“我不喜欢穿和服。我要去买些别的衣服,你陪我一起吧。”
    -
    原田任叁郎给谢飞云安排的司机是个样貌普通的日本军人,姓山田,不知道名字叫什么。他非常安静寡言,要不是原田春绘用日语交代他做事的时候他还会鞠躬点头,谢飞云几乎要怀疑这是个聋哑人。
    山田很沉默,谢飞云却比他还要沉默,车内的气氛算不上好,原田春绘察言观色,便也没有再试图与谢飞云交谈。叁人一路无话到了永安百货大楼,谢飞云知道今天花的是日本人的钱,她心里毫无负担,秉承着“不花白不花”的心态,见到中意的成衣,只要尺码合适便让山田付钱。她以前在赵公馆,旗袍还是裁缝上门量尺寸定制的多些,但赵宗海喜欢带她出去逛街买衣服,总觉得好像不这样就显不出他的大方阔气似的。
    今天却是没办法有裁缝来定制合身的衣服了,谢飞云不计较这些,早上事急从权,她之前穿的旗袍被冷水浇透了必然没得穿,她没有别的衣服蔽体,就是捏着鼻子也只能换上原田春绘的和服。但眼下到了永安大楼,只要能叫她换掉身上这身和服,哪怕是裹个粗麻布她都不介意,又哪里会去计较这里售卖的衣服合不合身呢。
    她很快挑好了衣服换上,原田春绘便问她要不要在这里用餐。原田府上一应佣仆都是日本人,原田春绘很担心谢飞云饮食上不习惯。谢飞云领了她的好意,一行人便来到四楼,去走通往对面永安新厦的天桥。
    永安百货大楼旁边这栋永安新厦具体是哪年建起来的,谢飞云已经不大想的起来了。这两栋大楼,一栋用于购物,一栋用于饮食游乐,四楼处用一条封闭的天桥连通,是租界许多富太太娇小姐的好去处。谢飞云只记得去年八月份的时候,永安新厦下面被日本人的炮火炸得遍地是瓦砾,但经过小半年的休整,若不是她眼尖看见墙体上偶尔露出的黑痕,谁又能透过这一派富丽堂皇的外表,看得出岌岌可危的内里呢。
    谢飞云的心又跟着沉了下来:即将倾倒的大厦,又哪里仅仅是这么一座永安大楼?——大半个华夏已经完了,剩下的小半个,也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勉强压下这一阵心悸,忽然看见旁边原田春绘睁大了眼睛,谢飞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似乎是什么热饮被打翻了,后背传来一股灼烫剧痛的同时,原田春绘的惊呼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谢小姐!”
    好在眼下还是冬天,便是百货公司里再怎样暖和,毕竟不比酷夏,谢飞云穿得不少,虽是没裹外套,但这热饮浇上来的时候,透过几层布料,只是把她的皮肤烫红了许多,却好在并没有烫出水泡。原田春绘扑上来帮谢飞云擦拭衣服,谢飞云这才有工夫回头去看,发现脚边没几步路远的地方摔倒了一名百货公司的男职员。
    他姿势很难看地摔在地上,手旁边是个摔碎在地咖啡杯和瓷碟,与此同时谢飞云也闻到了自己身上仿佛被扔进咖啡杯里甩了叁四圈才能浸出来的浓重咖啡味,知道刚刚在自己背后浇了热饮的人想来就是这个男职员了。
    男职员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起初是摔得太重,没办法爬起来,这会却是脸一白,恨不得自己晕过去算了:
    被他泼了咖啡的女人模样好看,衣饰华贵,旁边还站着两个一看就是日本人的侍从,恐怕早就被日本人包养了。如今这年月,宁可得罪洋人,也不能得罪日本人啊!他真是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了,怎么能泼了这么个主!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谢飞云就开始不住地鞠躬,差点就跪下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不知道谁撞了一下才……”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天桥那边呼啦啦又涌上来十几个印度人,都是租界巡捕的装束,腰间还配着枪。他们一股脑冲上来,见谢飞云穿得不像普通人,便抓着那男职员,问他知不知道刚才跑过去的人去哪了。
    谢飞云这才知道原来这男职员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她听了一耳朵,只听出来似乎他们是在追一个扒手,那扒手身手灵活,七拐八拐绕进永安百货,眼下他们这些巡捕看着连通两边商厦的天桥,显然是有些犯了难,不知道该往哪边去追。
    谢飞云无意理会这种事情,也懒得听男职员带着哭腔的道歉,她身后黏糊糊的全是咖啡,好在刚才买的衣服不少,她便提着包径直去了卫生间换衣服。原田春绘跟在她旁边,见谢飞云要去拉开卫生间的门,便要跟着进去帮忙。谢飞云拉着门把手,手臂肌肉飞快地缩紧一瞬,她并不完全拉开门,表情毫无异样,只沉声道: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换衣服就好。”
    她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原田春绘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向后退出几步。谢飞云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山田还在和巡捕斡旋,打翻咖啡的男职员正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深吸了口气,果断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随即迅速闪身钻了进去。
    她甫一进入狭小的卫生间,腰侧就抵上来一个坚硬的枪管。谢飞云并不低头去看,而是缓慢地举起双手,尽量用自己最柔和的声音和卫生间里这个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讲话:
    “……我没有恶意。”
    刚才一拉开卫生间的门,谢飞云就意识到不对了。明明应当是无人状态的卫生间,里面竟然站着一个男人!
    自己被男职员泼了咖啡,男职员是被人撞倒的,再联系一下外面出现的租界巡捕,谢飞云如何想不明白,卫生间里这个正脱下皮衣外套,将外套的布料内衬外翻过来的陌生男人,就是巡捕们想要抓获的对象。
    她来得不巧,但拉开门的瞬间,男人手中黑洞洞的枪管就已经对准了她,谢飞云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当时大叫出声,眼下还有没有命在,她只能假装镇定,让原田春绘没有一同跟进来。她面对着男人,尽量让自己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面调整着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听见男人说:
    “你……”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你”字,便又不说话了。谢飞云听出来他的声音有点略微的沙哑,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人,发现他虽然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还戴着一副巨大的黑色方框镜,但周身没有半点书呆子的气质,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沉凝而深邃,竟然让谢飞云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读过的福尔摩斯来。
    他不做声,谢飞云便也只有无声地张口喘息。腰间的枪管抵得她皮肤都磨得微微发痛,谢飞云意识到自己的鼻子上沁出了汗珠,她必须得说点什么打破眼下的僵局:
    “……我不会向巡捕告发你的,我本来是要进来换衣服,太长时间不出去,别人也会起疑的。”
    她每说一句话,抵在她腰间的枪口便随着她紧张的呼吸起伏一次。谢飞云不知道自己腰际的线条落在对面人的眼里是怎样的曼妙姿态,她只感觉到那柄枪终于不再紧贴着她,而是慢慢被它的主人收了回去。
    枪口彻底离开自己的瞬间,谢飞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一时间手脚发软,要不是身后还抵着卫生间的门,她恐怕就要直接摔倒了。对面的男人拉上手枪的保险栓,将被他从里到外完全反转过来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皮衣模样的外套重新穿上,抬手打开了卫生间的排气窗。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又看了谢飞云一眼:
    “你……”
    他打从一开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你”来“你”去,谢飞云只有怔怔道:
    “……啊?”
    男人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摘下脸上的方框眼镜在窗台上放好,随后深吸一口气,顺着窗户翻了出去。
    谢飞云差点没惊叫出声:这里可是四楼!
    她匆忙扑到窗户边往下去看,预想中的坠楼惨案没有发生,她看见男人好像一只灵活的壁虎一样,抓着外墙的突起,很快便攀爬到了楼底。她直到看着男人平安落地,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跌坐在了窗户旁边。
    窗台上还放着男人留下来的那副方框眼镜,谢飞云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窗台,她抬手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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