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宁愿误会
    斓丹和申屠锐沿着太液池慢慢地走着,各自都有心事,没有说话。从御花园出来到上车的地方,必须走西角门,路过掖庭和太慈宫之间的长巷。斓丹放缓脚步,抬头看掖庭的围墙,她知道,这是掖庭最体面的一道墙,因为要和太慈宫的围墙相对。她小时候偷偷跑进去过,只去过一次,就怕得再不敢去。其实给宫女仆役们住的房舍条件还是可以的,可怕的是官奴罪妇们住的地方,简陋破旧,里面充斥着表情麻木、蓬头垢面、僵硬做活的女人们。姜儿受她连累,恐怕也被归入其中,活得百般辛苦吧?
    “申屠锐。”她干脆停下来,无论如何,她都要让他答应,这是姜儿唯一的指望了。
    申屠锐回头,看见她俏生生地站在两道宫墙之间,长巷吹过的风轻拂着她的裙摆衣袖,轻纱春衫荡起层层涟漪,就连头上的珊瑚步摇都摇曳生姿,好像刚从云端落下的仙女。她精致美丽的脸庞上,有一双清澈哀伤的眼睛,亮漾闪烁,盛满无尽落寞哀愁。他的心一动,这是他熟悉的眼睛,丹阳的眼睛。
    “申屠锐,帮帮我,就算不能让姜儿继续伺候我,只要能把她从这里救出去,就好……”她蹙起眉,眼眸里的水光更浓了一些。他叹了口气,面对这样的她,他还能怎么样呢?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得去摘。
    “这事……有点儿难,容我慢慢筹划。”他也皱眉,的确是难,平白无故地弄一个掖庭的小宫女出去,又是服侍过斓丹的,稍微露出一丝马脚,都会引来申屠铖和斓凰的怀疑。如果他们刻意追查,发现了浮朱的秘密,对他和斓丹来说,就是一场塌天大祸,他冒不起这个险,更不能让斓丹冒这个险!
    斓丹垂下眼,虽然不是明确的答复,总算也不是拒绝了吧?
    不远处的小门一开,掖庭令和两个管事的嬷嬷说着什么走出来,掖庭令看见申屠锐十分讶然,赶紧带着嬷嬷们过来问安。
    “还请殿下和贵人先行几步,”问安的客套话说完,掖庭令讨好地冲申屠锐笑,“早上没了个小宫女,这会儿要运出宫去处置,省得殿下瞧见了晦气。”
    斓丹的心陡然一凛,鬼使神差般地问道:“那个小宫女叫什么?”
    掖庭令和两个嬷嬷都有点儿诧异,互相看了看,没想到燕王的宠姬会关心这些鸡毛蒜皮、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申屠锐变了脸色,往回走了两步来拉斓丹,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太过露骨。
    掖庭令很给燕王宠姬面子,殷勤地答道:“好像叫姜儿。”他不太确定地看着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一点头,悍气十足地答道:“对!就是姜儿,偷东西,被乱棍打死了。”
    斓丹像干咳了一声,其实是没哭出来,她猛地闭上眼,不是因为怕流泪,而是一股酸楚令眼睛刺痛难当。她觉得胸口在翻腾灼烧,沸腾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气,像是要冲上喉咙,又像要涨裂胸腔,原来……这就是锥心之痛。
    申屠锐赶紧把她搂进怀里,轻声抚慰:“你还好吧?”他怕掖庭令和嬷嬷们怀疑,只得又说,“你生病了就不要乱跑,就是不听话!”
    掖庭令极其伶俐,上前道:“既然贵人不舒服,那下官这就安排个妥当的宫室,让贵人先休息一下?”
    申屠锐淡淡道:“不必了,我们这就回府。”
    掖庭令点头不再说话。只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运送尸体的板车便由两个年轻的太监一脸厌恶地推了出来。掖庭令连忙想斥退他们,又听申屠锐说道:
    “让他们先走吧。”
    他搂着斓丹,像是保护,又像是遮挡。这残忍的一幕,到底被她亲眼目睹了。
    斓丹从申屠锐的肩头看过去,那残破的板车上,只用一围旧席子裹着姜儿瘦小的身体,那年轻的尚有光泽的头发凌乱披散在外,越发显得凄惨可怜。
    姜儿,竟然连口薄棺都没有,就这么在明媚的春日里,用这辆破旧的车子,运送到……说不定就是她曾住过的乱葬岗,被胡乱丢弃了。斓丹默默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长巷尽头,曾经那个温柔的少女,陪伴着她、听她述说了无数的心事,现在就这么凄凉地、委屈地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又能怎么样呢?申屠锐紧紧地搂着她,生怕她露出一丝破绽,坏了他的大事。
    上车的时候,申屠锐扶她踩在踏凳上,她双眼虚无地看着,平淡无波地问:“是你吧?是你怕姜儿认出我,所以随便用了点儿手段灭了口?我知道,姜儿不会偷东西。”
    申屠锐抓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她的手变得如此冰凉,凉得他有些握不住。
    对于他的默认,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如常地上了车,安安稳稳地坐着,毫无悲色。
    申屠锐亲自为她关拢车门,转身上马,领着侍卫随从慢慢地出了皇城。
    “王爷。”孙世祥骑马赶了上来,小声说,“查清了,管事的嬷嬷发现姜儿突然有了支贵重的金簪,查问起来,有个叫海珊的宫女揭发说是她偷的。”孙世祥看了看申屠锐青苍的脸色,“要不要告诉浮朱姑娘,至少解释一下。”
    “不用了。”申屠锐冷然摇头。
    “可是……”孙世祥有些着急。
    “我知道那个金簪是怎么回事。夜宴那天,我就发现她少了两支金簪。”申屠锐沉着眼。
    “啊?”孙世祥吃了一惊,面露难色,“可是不解释的话,浮朱姑娘不就误会您了吗。”
    申屠锐淡淡一笑,有些苦涩,“就让她误会吧,总比让她自责要好。”他抖了抖缰绳,故作轻松,“只是一个丫鬟,她气一阵就过去了。”
    回府后,申屠锐故意在前院盘桓了一会儿才回住处。日色偏西,阳光照在已落尽缤纷的海棠树上,只见一树碧绿。
    斓丹正站在檐廊下,不知道是在看海棠还是在发呆。
    申屠锐走过去,开口前不由自主地瞧了眼对面,紫孚等人还在宫里没有回来,他讨厌在家也要这么戒备,又无可奈何。“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明天我带你出去给她烧点儿金箔纸钱。”他说着又浅浅地有了些怒意,明明是他的府第,想让斓丹烧纸祭奠个故人,也要躲出去避人耳目。等斓凰生完孩子,他非送走紫孚不可!
    斓丹笑了笑,浅浅的,更像是讽刺。
    对姜儿,他还是那么不在乎,甚至是不耐烦。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或东西,就算她再如何看重,他都无所谓。
    她看着眼前这株残花全无的海棠,较之前些日子的繁花似锦,现在可谓是平淡无奇。对申屠锐来说,她何尝不像这棵树?她在宫里,这样的事见得太多了,多到她都觉得理所当然。再漂亮、有才华的女子,不过三年五载,还不到春暮颜薄,君恩便已淡了。她又何尝谈得上有才华?不过凭了这张后天偷来的假脸,以美色博得他的几分眷恋,不知何时,他的心就淡了。
    “不用了,别说一个下人,就连我父母兄弟死了,我也没为他们烧过一张纸钱。”她漠然道。
    申屠锐抿嘴,这话着实噎人,也不忍心说她,毕竟她今天已经够伤心的了。
    “那就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他越过她,往正房去。这一下午要是陪着她,再听她说几句刻薄话,万一他忍不住脾气说出都是她的金簪惹的祸,对她不是雪上加霜吗?还是各自安静地待着好一些。
    他在书房里闷闷地喝着酒,春深日暖,正应微醺小睡,他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申屠锐披了件衣服,开门走到檐下,果然斓丹房里一片黑暗,她根本不会等他。
    紫孚听见响动,开门过来。月色极好,她的浅色轻衫在风中飘飘摆摆,很有几分仙气。周围静谧如水,月色灯光交映,人在这样的夜色里,似乎自带了三分柔情。她仰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水光潋滟,情意何止三分?
    “王爷……”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没答。像他这样的男人,只要静静地站在那儿,便能压下月色星光。往常见他冷峻英武,就算时有阴鸷之色也帅气万分;此刻灯影月下,却艳色旖旎,满身风流。紫孚痴痴地看着,哪怕用尽心机手段,她也想拥有他!“锐……”她放下骄矜自持,靠过去搂住他的腰,“锐……”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冷冷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传来,似乎云淡风轻,却能凌厉地撕裂柔情万端。
    “只要完成了她交给你的使命,我就叫她接你走。”他挺直地站着,连推开她都不屑。
    紫孚固执地没有松手,轻喟般道:“那……就等于让我去死。回宫,会引得皇上猜疑;远走,公主又怕我知道得太多,她对我的感情,还没深到留我一条活口。”
    申屠锐不语,她说得的确没错。
    “锐……”她想软语相求。
    “别这么叫我。”他仍旧冷淡。
    “嗯,王爷。”她苦笑,把脸贴在他胸口的心情竟是有几分悲壮,“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命如蝼蚁。可是,我仍然想求你帮我,让我活下来。这份大恩,足以让我把你看作是真正的主人,至少能做到耳聋眼瞎,毕竟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申屠锐终于轻叹了口气,紫孚一闭眼,两道泪光融进了月色,幽幽如泉,她知道她说服他了。
    斓丹站在窗边的黑暗里,灯光照不到,月色照不到,她就更能看清美丽光线里的那对漂亮的人。
    她只看了一会儿,紫孚抱住申屠锐,他也并不拒绝。这样的夜太适合低语轻声,诉说彼此心意。她和申屠锐也曾这样过,她靠在他的怀里,看到了最灿烂的星河、最明晰的月亮。她又看了看今晚的月亮,不知道在紫孚眼里怎么样,她只觉得惨淡忧伤,孤独的嫦娥怕是也在倚栏遥看人间灯火吧。
    斓丹轻轻地走回卧榻,躺下盖好被子。
    这便是人生,这句话她是听贵妃说给其他妃嫔的,好像也听皇后娘娘说过。刚失宠的娘娘们跑去哭诉,说自己快要熬不过青惨惨的夜晚了,她们便会得到这样的劝谏。
    她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夜晚是青惨惨的;现在她懂了,是后半夜月光的颜色,也是久等人不来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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