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陈略一蹙眉,稍稍转回了身。
    “这些话你应当跟敖洵殿下去说,干嘛在这同我这个无关之人讲?”
    他低笑了声,疲倦地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或许只是因为一个人太久了,有些寂寞,纯粹想找个人听他说话,也不管那人想不想听,就兀自说起陈年。
    仿佛只要说出来,心中的重担便能轻快些。
    “堕魔也好,被人憎恨也罢,走到今日,我没有后悔过,待得到了长生之血,他就能恢复记忆,那时,只要他不嫌弃我就好”
    他笑了起来,苍白如尸的面容更加阴诡可怖,努力地想从早已坚硬如铁的肺腑里,挤出一点真心,一点温柔,全都捧去给一人。
    陆君陈看了许久,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难受,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炽烈的东西
    窗外风雪吞天蔽月,将天地都洇染得一片模糊。
    物是人非的玄冥殿,在萧瑟的寒风里发出尖锐的嚣叫,如地狱鬼哭,凄怆哀恸,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
    茫茫雪原里,再找不出一条归路,能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岁月翩跹
    滚滚赤水冲刷着沙石,巍巍山峦于夜色中千古不朽,盘根错节的藤蔓从石缝间生长出来,于萧萧夜风中,开出温柔的花。
    一人久立于崖旁,山风吹鼓了墨红的衣袍,摆上印染的山花如同随时会燎原的火焰,卷着一头华发,飒飒作响。
    今日,来援西海的各路兵马已陆续折返,虽暂且度了这一劫,但终究是扬汤止沸,往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月光将如雪的白映如银,他在这站了太久,双肩化了一层薄露,脚下云海翻涌,如潮汐来去,席卷朝夕。
    绮丽的流霞已虽夜幕褪去,只余一抹有如被冷水浇熄的烙铁,静静地沉在天际。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回过头,望见了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
    楚长曦瞧着他,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才几年没见,帝君这头发都愁白了?”
    司幽哑然失笑,摸了摸鬓边的一缕白发:“前些日子自己不小心,着了妖邪的道儿,落得这步田地,所幸有人肯匀本君一点灵气,才得以缓过来。”
    楚长曦唔了一唔:“镜鸾上君?”
    明明是个疑问,愣是被他道出了十拿九稳的笃定。
    司幽一时语塞,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长曦停在他身侧,眺望远山,若此时有人经过,定会诧异于一介仙门之长,竟与酆都的主君私交甚密,甚至无视尊卑,不讲礼数,大胆到敢与帝君比肩的地步了。
    对于他的胆量,司幽早已司空见惯,沉默几许,楚长曦先叹了口气。
    “对不住,那二人被带走时,我没能拦下。”
    他握着剑柄的手隐隐颤抖着,面上浅笑无奈。
    “白瞎了你送的剑。”
    司幽莞尔,撩袍席地而坐,默然须臾,才答了他的话:“你虽修道多年,但说到底仍是凡胎,要对付仙灵,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以执明的身手,你拦不下,也是正常的,怪本君没有想到,他竟敢连着敖洵一起掳走。”
    楚长曦看了他一眼:“帝君觉得我那徒儿,还有望活着回来吗?”
    “不好说。”司幽微微蹙着眉,似是有些动摇。
    “当年与您相识,不知是天赐的机缘还是命定的劫难,只觉得与您聊得投机,却不曾想有朝一日,您会将一个还未记事的孩子托付于我。”楚长曦犹记得当初从他手里接过陆君陈时的啼笑皆非,“这么多年,您总该告诉我为何会带着缺了一魄的孩子上我这来了吧?”
    从将陆君陈带进苏门山的第一日,他便觉察到这孩子有些不寻常。
    三魂七魄,只有六魄,能活下来都委实不易,这些年大病小病接连不断,全靠仙丹养着,平日里勤勉修炼,倒也争气。
    “他不是缺了一魄,是两魄才对。”司幽淡淡道。
    这句话却如惊雷,砸在楚长曦心头:“何来两魄?”
    司幽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可曾听说过,这世上只有天生的神族,是有第八魄的。”
    楚长曦蓦然一怔,细细琢磨,才品出几许话中深意,心中骇然。
    司幽看着他惊惶的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的确,这些年除了酆都,本君一直留意着陵光这边的状况,倒是极少过问你门下这位,若不是前些时候本君接了中皇山大弟子的身去了趟令丘,看到了他背上的胎记,还真没认出来”
    “胎记?”这一点楚长曦倒是不曾留意过,依稀记得陆君陈尚是孩童时,他给他洗过几回澡,他后腰处的确有块似是烧伤的痕迹,抚过,却非疤痕。
    “那是九天玄火烧出来的。”司幽笑道,“辗转多年,他身上的气息早就淡如已凡人,唯有这道疤,永生永世,不可抹灭。”
    楚长曦这么多年,也不是没对陆君陈的来历起疑过,毕竟能劳动酆都主君亲自送到他门前的孩子,绝非等闲之辈,但今日听他口气,怕是不止于此。
    “帝君,陈儿缺失的魂魄,是消散了,还是另在他处?”楚长曦郑重地问。
    虽说当初是捡来的,但便是条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也多少有几分感情了,能不能救,还有没有救,他这个做师父的总要弄个明白。
    “离散的魂魄并未消散,诚然与躺在云渺宫的那位的状况有些出入,但也差不离,只是他如今在哪,咱们都不知。”
    司幽长叹。
    “造化弄人呐”
    夜雾渐起,鸦声嘲哳,远山朦胧浮现出泼墨般的青黛色。
    笼罩着昆仑多日的浓云终于散去,天上悬一捧如炼星河,雪峰之上,万籁岑寂。
    本该心似璞玉,岁月长居,世间无数风流过耳,留不得半分红尘韵。
    如今山还是那座钟灵仙山,河依旧是那条滚滚而去的赤沙长涧,山中的人,却换了面孔。
    他口中絮絮地吟着,反复地念着。
    “只愿山河故,回首是归人回首是归人”
    怆然的悠歌在喉间转了几转,竟觉出十分苦涩来,花叶幽合,长阶浮雾,故人生离,无数的念想沉眠与寒夜积雪下,等候着夜尽天明的那日。
    人间岁月,翩跹过境,恶战过后的昆仑,没有一人颓败不起,许是晓得自己的命是一个姑娘家捐了自己的魂魄,挫骨扬灰才换回来的,被救下的人咽下了恐惧和悲恸,咬紧牙关地站了起来。
    山中百废待兴,从开蒙孩童到伛偻老朽,王公贵胄亦或是贩夫走卒,谁都没有闲着,将破败的断垣残壁从泥淖中浮起,倾塌的树木再度种下,相护依偎,相互取暖。
    每每疲累到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摸摸自己的心口。
    他们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血液在体内奔流,他们还有健全的双腿,怎么就不能走下去?
    疼,证明还活着。
    累,定能再往前迈一步。
    失了庇护,昆仑从仙境变成了凡间的灵山,他们行走在山道上,耕土播种,来年便得硕果累累。
    只要还活着,伤口终会愈合,噩梦也终会散去。
    拨云见日,未来可期。
    无尽虽重伤而逃,玄武也不知去向,但盘踞人间的妖兽依旧逐年增多,许是从前留下的祸根,如今都发了芽,腐臭漫天。
    仙门各派联合东海,降妖救世,虽还未斩草除根,灭其根源,却也颇有建树。
    随着山下妖兽因畏惧不断远离城镇,时机已至。
    云渺宫封闭的第三年春,在仙门的协助下,禁军夺回了帝都朝云城。
    阔别三年,城中早已一片狼藉,树木无人修建,藤蔓顺着城墙,已经攀得很高了。
    往日的繁华盛世历历在目,笑语欢声犹如昨日,大街小巷,却是空无一人。
    皇城各处石阶崩裂,陈年的血迹斑驳,被镌刻在缝隙里,拨开一地落叶,就能清楚地看到当年噩梦般的屈辱场景。
    三年前,他们为了活下去,舍了自己的故乡。
    三年后,再回到此处,心境炎凉,五味杂陈,日夜的思念都付于苍凉。
    楚司湛下令打开封存三载的国库,免赋税五年,昭告四海,重建帝都。
    至此,在昆仑住了三载的百姓得以重返故土,流落八方、日夜难寝的子民终盼得云开月明,陆续前往朝云城寻个栖身之处。
    城南河堤上,被鲜血跑烂的枯木根下,开出三年来第一朵朝颜花时,饱经风霜的人间,终于活了过来。
    第七百八十七章 :旧岁蹁跹
    北海之滨,秋分则寒,霜露总是比别处来得更早些。
    饱受战火蹉跎的几座城池,简直民不聊生,尤其是昆仑一战后头一年,路有冻死骨,遍野哀鸿。
    寒夜里能躲过妖兽的屠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少家破人亡的流民宁可投海自尽,也好过整日担惊受怕。
    除此之外,冻死,饿死的凡人亦不计其数。
    各路仙门虽有心相救,却也是杯水车薪,难看顾这么多人的生计,救得了一时,却护不住一世。
    且驱逐妖邪都人手稀缺,许多时候,只能将救下的人送到附近的城镇,便得匆匆离去。
    那一年秋天,死在互相残杀和饥饿严寒中的凡人,比妖兽所杀的多了十倍不止。
    昆仑一战,胜了一场仗,却也失了支柱,败了人间。
    逼近年节,幸得北海少阳山布施,大开粮仓,广济灾民,饥肠辘辘,几乎绝望的北海百姓终于瞧见了一丝盼头。
    自是千恩万谢过,庆幸自己活在着铅华消磨的世间。
    第二年,各地状况虽陆续有了起色,各路妖邪仍层出不穷,各派弟子先后入世,穿行南北,驱逐妖邪。
    但民间亦有古怪传闻。
    据被救下之人所言,相救于他们的不只有仙门中人,还有一队人青面近鬼,寒眸似妖,浑身杀气凛凛,为首者乃一位三十左右的青年,浓眉如墨,身姿挺拔壮硕,执一柄青锋长戟,数招之内,便将妖邪打得魂飞魄散。
    他回过头来看向他们时的眼神,比鬼魅还要骇人,吓得孩童哭喊不止。
    奇的是,他听到孩子的哭声,便止住了脚步,带着同行之人离去了。
    后来,腊月寒冬里,又传来一行恶煞般的人从天而降,给市井中孤苦无依的老弱妇孺送了不少棉衣棉被,以及粥点粮食。
    没人晓得他们从何而来,又为何这么做,只是这等事发生得多了,也就引起了仙门弟子的注意。
    这些弟子中,有不少资历较老的,不知从谁嘴里说了句,“怎么这么像魔界的大将军遥岑?”
    震惊须臾,四下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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