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预料中,便是伤重至此,只要还没断气,她就应当如暖炉一般炽热的,那是司掌九天玄火的神灵永不褪却的温热。
    霓旌的手无声地收紧成拳,没有回头看他。
    “我不知道”这话倒不像是在糊弄他,“主上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在她身边数万年,她所经过的地方,便是百尺霜寒,冰封千里,也会一步步春融化暖,令无数生灵从严冬醒转。”
    天灵所佑,万物复苏,那等盛景,从前也是时常看到的。
    “可后来,就在不周山倾塌之前的那个冬天,有一日,主上忽然问我,宫中可有炉火。”
    她抬起眼,凝望着眼前这张不知轮回了多少次后早已陌生的脸,若不是司幽告诉她,她真不知自己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炉火?”他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个人怎么可能用到炉火?怎么可能觉得冷?简直荒唐!
    镜鸾呵了一声:“不信是吗?你以为我就信吗?可那一日,我当真把炉火拿进了云渺宫这么多年,都没点过一盏烛灯的云渺宫,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回过头,望着他,眼中除了怒意,还有无尽的后悔和悲伤。
    “你在这做什么呢?明明连她死的时候,你都不在”
    “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旁人提起你,说的都是云渺宫朱雀上神教出个混账徒弟,你呢,割发绝义,留一屁股骂名都堆在她身上,走得倒是痛快。
    你是谁啊?咱们云渺宫有过你这么个人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冰冷的笑声回荡在悄无声息的宫殿中,连生气,都觉得提不起劲儿了。
    “要不是我眼下还栖身于一只乌鸦体内,这就掐死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本尊?
    教人心寒的沉默中,重黎也笑出了声。
    “我混账镜鸾上君也没说错,本尊割发绝义那日,便不再是昆仑弟子了,旁人如何说,与本尊有何干系?背后议论,就该小声些,若敢骂到面前来,便是找死。
    我站在这,是因为我是这儿的君主,是魔界的至尊,我要她活便活,要她死便死,你还当本尊是当初那个摇着尾巴想讨她欢心的蠢蛋吗?”
    她不提,他倒是险些忘了,自己现在的地位,早就没人敢将再他踩在脚底,就连曾经让他心生畏惧,想起不染便忍不住瑟缩一下的师尊,都已是这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从前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不过是他一个念头。
    可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走了过来,在她审视的目光中,抬手一挥,将她变回了乌鸦模样,暂且封住了她的声音,轻轻巧巧,关入鸟笼中。
    笼中乌鸦怒视着他,却遭视而不见,被搁置在窗下,唯有眼睁睁望着他朝云渺渺走去,停在了榻边,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亲手杀了她,可惜从前他法力不敌,云渺宫戒备森严,哪儿都有着愿守在她身边的人,便是有心,也无从下手。
    如今倒是好了,这纤细的脖颈,比他想象得还要脆弱,只消这么一用力,便能让她死得利利索索。
    为九川雪耻,为那个曾哀莫大于心死的自己索命,定然十分痛快。
    杀了她,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至于天虞山,当真以为能拦得住他?
    如此想着,手指也开始用力,无声地扼住了她的呼吸。
    窗下传来鸟雀拍打笼子的挣扎声,动静大得连床头的灯火都不住地摇晃起来,扫过他阴沉的脸,如疯魔的困兽,要用淬了毒的利爪,了结一切。
    然而这时,被扼住了咽喉的人,发出了不舒服的一声嘤咛。
    弥漫的杀气,像是忽然被掐灭的烛火,狠毒的利爪,也悄然一松。
    充斥着愤恨与不甘的脑子,骤然清醒过来。
    他心头猛然一颤,冷静下来,直起身,盯着那张苍白的脸。
    死算什么了结?
    她一死,他又该恨谁呢?
    他要她活着,活着才能亲眼看着他是怎么将苍生踩在脚下,将她在意的东西统统碾个粉碎!
    活着,他才有机会看到那追悔莫及的神情。
    才能亲耳听她认错。
    她得活着活着。
    否则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
    床头烛火发出哔剥一声,难熬的乏力与痛楚终于将榻上的人折腾醒了,她睁开眼,四下还是昏暗的,唯有一盏灯火,照着半边床榻,投下轻纱的影子。
    记忆是浑浊的,费了好大劲儿她才想起自己好像是吐着吐着昏过去了。
    再迟钝的人也该想到,仅仅吃坏肚子,怎么可能这般严重?
    她转了转发僵的脖子,感到后颈吃痛,伸手一摸,已经包上了纱布,不过衣领上还染着不少已经干涸的血迹。
    手腕和脚踝也在隐隐作痛,不知为何,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她转头去看,就见案边灯下,一道人影静静坐着,玄衣墨发,更衬得面如素雪,烛火照在他眉宇间,竟染上一丝温柔暖意。
    可这片刻的温软,也在他抬眼的瞬间,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熟悉的迫人的戾气。
    口中苦涩,她咳了一声,又得嗓子疼得厉害,开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起身走了过来,挨得近了,才听清她的话。
    “您怎么还在这?今日不出去吗?”
    虽不知眼下什么时辰,但她这一睡,想必已经过去许久,窗外透进几许曦光,一夜都过去了。
    习惯了睁眼这宫殿中便只剩她一人,冷不丁瞧见他还在,倒是吃了一惊。
    她平平淡淡随口一问,却见他的脸都耷拉了下来。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本尊?”
    刚醒,就盼着他赶紧走?
    她倒是没预见这等状况,不如说刚醒来,她连细想的余力都没有,一时间也领会不了他发怒的理由,只这么愣愣地望着他。
    重黎满腔的怒火都被她盯得不知往何处撒,烦躁地一拂袖,将一碗汤药放在了床头,没好气道:“既然醒了,就赶紧喝药。”
    一个时辰前就送来的温补气血的药,一直用法力烘着,如今还热气氤氲。
    瞧着他那张臭到不行的脸,云渺渺思量着这会儿要是说她不想喝,会不会被他吊起来灌,于是,怔忡了片刻后,她艰难地支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手腕处已经包扎过,还有些许血迹渗出来。
    从被褥下探出的脚踝,亦是如此。
    她昏过去之前,可不记得自己受过这样的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巧不巧又瞧见他身后窗沿下,被关在笼子里的黑乌鸦,看样子,好像被施了法术,尚且说不出话,只切切地望着她。
    她的命兽是不是又做什么不要命的事儿了?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透着蹊跷,她浑身没有力气,艰难地端起那碗药,却发现并不是她熟知的苦味儿。
    居然不是安胎药?
    她低头啜了一口,还是被苦得直皱眉。
    “这是什么药?”
    犹豫再三,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句。
    其结果,是招来一记狠瞪。
    “毒药,赶紧喝!”
    头一回见让人喝毒药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催着的。
    她看了看碗中药汁,轻轻一嗅,倒是闻到一点红枣的香气。
    念归平日里总捣鼓那些药草,久而久之,她也能闻出些东西来。
    若是没有闻错,这碗好像是补药?
    她睡了一觉,便已经虚弱到要喝补药维系几分精神了?
    在这位祖宗凶巴巴的注视下,她没有再追问,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便咬牙屏息,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反倒呛了一下,咳出了声。
    “喝个药跟有人要同你抢似的!”重黎下意识地上前抬手,在碰到她单薄的背之前,猛然顿住。片刻的犹豫,终究没有落下去,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呛死也是该的!”
    听听这话,死人都要给气活了。
    云渺渺咳得面色又白几分,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儿,手中的碗险些翻在被褥上。
    这般看去,漆黑的褥,更衬得她面无血色,像是霜天的影。
    像是那年他抱着的那具尸体。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池中水,水边人
    他忽然有些烦躁,从她手里夺回了药碗,随手丢在桌上。
    古朴的瓷磕在平坦的梨花木上,沉寂中,发出震耳的声音,教人心头一紧。
    他从怀里拿出那只绿瓶,看着她。
    “见过这个吗?”
    她定神瞧了瞧,点点头:“今日昨日在正殿桌边捡到的。”
    “然后你捡起来就闻了?”他怒上心来,一阵恼火,“云渺渺你脑子呢?长潋那厮就没好好教教你,这世上的毒,不一定就是靠吃下去亦或是直接摆在你跟前的?骗本尊的时候不是聪明得很吗?你差点就没命了知不知道!啊!?”
    他捏着这只小瓶儿,几乎要给掐碎了。
    这番神情,倒是令她吃了一惊。
    这算是斥责吗?
    好像宣泄不满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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