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苍穹似乎更高了一些,疾风吹动厚重的云层如同海浪般滚动,像是拉开了天的帷幕。
    林涵古策马疾驰在风中,踢踏扬尘远去。孔嗣紧随其后,腰间悬的新酒葫芦随着马儿的奔跑而晃荡,不时拍打着马背。
    不远处有一个简单的茶铺停在官道旁,两人在此下马,落足歇脚。
    孔嗣扬起脖子,从云层里费劲的找到太阳的位置,开口道:“大概是申时了,我们需要尽快出发,不然天黑之前恐怕到不了恩州。”
    林涵古默然点头却没有言语,似乎赞同孔嗣的判断,又并不是很在意。
    茶铺中没有客人,林涵古向老板点了两碗最平常的茶水,淡黄色的水里沉着三片碎茶叶,喝起来没有什么滋味,不过林涵古还是慢悠悠的饮下一口,品了品似有似无的茶香。
    端起碗咕嘟了一大口,孔嗣差点又都吐出去,不过他也知道这道边歇脚的小茶铺实难指望喝到什么好茶,便只是瞪了茶铺那高高瘦瘦的老板一眼也没法吵闹。
    他拽过自己的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这才恢复了满足自在的神情,等他注意到林涵古还在慢悠悠的喝茶,不由急着说道:“不是你怎么不急着去恩州啊?”
    林涵古奇怪的看了孔嗣一眼,缓缓道:“我干嘛要急。”
    “你不是要去恩州找人么?”
    “对。”
    “那就快去啊。”
    “不急。”
    孔嗣被林涵古的性子气的几乎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他只好揭开酒葫芦,又狠狠的灌了一口。
    林涵古抬起头,微微吐出口气,低语道:“跟我走有危险,他们已经开始对付我了。”
    “老子都跟到这了还会怕他们?”孔嗣不以为意的摆手。
    “你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武林大会不到一个月就要开始了。”
    “所以我替你着急啊!帮你把你师父交待的事情办了,你就去帮我做上武林盟主之位。”孔嗣敲着桌子开口,似乎只要面前这个江湖人人称作庸才废物的林涵古答应他,他就十拿九稳了一般。
    林涵古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保证不了什么,师父交待的事情我都没有信心办好,更没心思帮你。”
    孔嗣盯着林涵古那张从不改变的如同墓碑一般的僵尸脸,莫名的心头翻滚,似乎总会因为林涵古这个死板的表情而想起一些痛彻心扉的不愉快事。半晌后胖脸上的肉都要挤到一起般的狠声道:“奶奶的,酒爷我怎么就认识了你。”
    “看好你的酒,做你想做的事,别因为我耽误了自己。”林涵古对于孔嗣的话依旧没有表情,他坐了片刻站起身,在桌子上扔了几个铜板,道:“走吧,天黑之前赶到恩州。”
    两人重新上马,踢踏走远,将这个简陋的茶馆片刻间抛出老远。
    恩州境内,一块不起眼的偏僻之地,有着一个不起眼的破旧草屋。
    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一手攥着半个巴掌大的木料,一手握着一柄手指长的刻刀,仔细的削下一片片木屑。
    他的动作很慢,但是那平常的木块还是在肉眼可见的变化中显出一个人形的样子,已经初具雏形。若是有旁人在侧,估计会惊叹于木匠的手艺精湛,而若不去看他的脸庞,估计也没人猜得出这是一个看不见光明的可怜人。
    对,这是一个盲人。
    一条黑色的布料简单的缠在他的眼睛上,可以看到布料边上探出几道狰狞的旧疤,疤痕错乱,最长的斜着落到下巴。血肉凝固的变了另一种颜色,看上去就像是干涸的河道里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细碎裂纹般不堪,足以想象到他的双目受了什么样的划伤。
    手中的木料刚刚具备雏形,他身体一顿,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小人小心地放到了一旁的地面上。
    那里摆放着零零散散很多木头刻出的物件,有活灵活现的虎豹龙蛇,也有栩栩如生的江南歌姬。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盲者静静的端坐,一双已经看不见光明的眼睛望向门口,似乎能透过黑暗看到一些轮廓,亦或是些熟悉的气息。
    林涵古推门入内,见到了这个盲者,随后他恭敬的抱拳。
    “家师命我来找你。”林涵古很直接的报出了原由。
    盲者点了点头,突然道:“门外的人是谁。”
    林涵古没有惊讶于对方竟能敏锐的感觉到孔嗣的存在,很认真的回答:“一个心智单纯,目的单纯的侠士。”
    “哦,那就好。”盲者点了点头,沉默了半刻,又说道:“师父说过找我来做什么了么?”
    “师父说,事情在您身上,你说有便有,没有我便转身离去即可。”
    “哦。”
    淡淡的一声回应,盲者又陷入了沉默,林涵古也不急,安静的站在门口,望着面前那蒙着粗布,脸上布满疤痕的男子,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又记不真切,只好很认真的盯着那副面容,自行猜想如果此人双目健全的样子。
    “那,你没有白来一趟。”盲者站起身,慢步走向房子的一角,他抄起来一个破旧的如同垃圾一般的布包,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随后递给了林涵古,他说道:“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
    林涵古恭敬的接过布包,看向面前的盲者点了点头——虽然他不确信对方能不能感知到他在点头。
    盲者平静的看了看林涵古,似乎他真的可以穿透黑暗的包裹,看清眼前的景色。
    但林涵古可以确定他是瞎的,又不觉得他是瞎的,还有就是,林涵古明白此人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望自己身后背负的纯恒宝剑。
    “你可以走了。”盲者如此开口,随后自顾自的坐到了椅子上,拾起地上那未完工的木料,手持小刀进行最后的雕刻。
    林涵古再次抬头看了看盲者那一张脸,默然无语。
    那盲者也不在意,似乎已经不在乎林涵古的存在,他随意的动了动身子,身上破烂的衣服竟零落了几片细碎边角。
    而随着一小片粗布掉落,林涵古的瞳孔猛然聚焦,他看到盲者衣服的破洞中,隐约可见他胸口有着一个字。
    一个林涵古很熟悉的字。
    恭敬的弯腰鞠躬,林涵古已经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盲者的面容好奇,对他的气机感到隐隐的熟悉了。
    “本来我不该多问,但我怕以后实在没有机会再问了,所以我还是问吧。”盲者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话,手上没有停的精心雕刻。
    林涵古静静等待下文。
    “家师的遗愿,你能完成么?”
    这一次,轮到林涵古沉默。
    他似乎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孔嗣在屋外踱来踱去,眼看着酒葫芦又要见底,他不由担忧一会能不能抽时间去恩州的酒肆打一壶好酒。
    眼看着天边的火红褪去,仅有的淡白色光芒渐渐变暗,今天本来就云重,黑夜到来的更快了。
    “执笔难书人世路,仗剑不敌苍生苦。
    侠道士风承我辈,私欲暗涌接天雾。
    扬鞭东去迎沧海,顿足西行进荒芜。
    可叹阎罗出正道,正道以身葬海窟。”
    林涵古缓步走出,脸上依旧是没有一点表情,不过孔嗣还是觉得他和以往不同了一些,具体差别在哪,他也说不清。
    孔嗣听着陌生的声音吟的这首诗,吧唧嘴说道:“这诗不错,就是好像挺悲的。”
    “本来就是一场悲。”林涵古如此感慨,心想你果然是诗剑双绝的人物,随后林涵古又看向孔嗣,摊开了手掌——那里是林涵古打开布料后里面的东西。
    一截红色的丝绸里裹着一双筷子。
    孔嗣微微一愣,疑惑的问道:“给我筷子干嘛?我不饿,我就是快没酒了,快走吧,我酒侠不能没酒啊。”
    “别走了。”林涵古双眸认真的盯着孔嗣,毫无语气的说道:“别再和我走了,不然你真的会没有酒喝的。”
    有风吹起地上的枯黄的落叶,在孔嗣脚边打转几圈之后随风远去,它们决定不了自己的方向。
    但孔嗣还是能决定自己的前路。
    此时此刻孔嗣终于明白了林涵古那旷古不变的表情中不同以往的东西是什么。
    他怕了——真的会没有酒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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