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一夜,地上的积雪便高出了厚厚一层。大雪配大年夜,就像油条蘸豆浆一样妥帖,本来虚无缥缈的年味儿似乎也变得更浓了一点。
    对此时的陈煜来说,早就没有什么节不节的,今天照旧大清早起床,摊开书本,化身仿生人,端直挺正坐在书桌前唰唰又写了一白天的题。
    也是,他们从小学毕业后就再没有过年的概念了,因为越办越烂的春晚,所以连大年夜的最后这么一点仪式感都消失殆尽了。这几年更是连老家都不用回,只等着女人从西半球打来的一个跨洋电话,作为年叁十唯一的保留节目。
    陈煜当然从不去接。
    今年倒是没有那通电话,得感恩电话那头的人终于舍得远渡重洋,此时正一头扎进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
    刘阿姨年假回老家了,陈煜和陈星燃便点了叁天外卖,直到樊雅雯宣布由她来掌勺年夜饭,勒令他们不许再吃外卖。
    樊雅雯每次下厨房就像孙悟空每次上天空一样,总要大肆宣扬一番。她展示母爱的方法突出一个轰轰烈烈、大动干戈。就好比赶在年终检查前,平时划水的各单位也总会忙那么几天,把今年欠缺的业绩努力找补找补。
    陈星燃很讨厌她这样,倒不是别的什么,她做饭实在太难吃了。
    在樊雅雯玩转致富经、聘得起保姆之前,家里都是陈天石在做饭。
    印象中那些晦暗疲倦的下午,沉默的男人从厨房逐次端出盘子,面无表情摆在俩小孩面前,不置一词往嘴里送菜。俩小孩像俩小僵尸也没什么生气,埋头吭哧吭哧动筷。
    有种媲美生化危机7里贝克一家用餐的诡异气氛。
    男人十分想念她,那会儿总叼着筷子出神的陈煜也很想念她。
    今年的陈煜看样子是没一点情绪起伏。
    站在窗前的陈星燃回头瞄了她一眼,目光却刚好跟看过来的她撞上。
    “你偷懒一天了,什么心事啊?”陈煜停笔,把笔杆搭在脸边,笑着觑他,“能跟我分享分享不?”
    陈星燃今天确实沉不下心好好学习。嘴唇翕张,他正要回答,就被楼下女人的声音打断了:
    “小煜,来,妈妈教你包饺子。”
    “啊?”陈煜的秀眉一下子拧起来,很纠结,又听到楼梯口的樊雅雯紧锣密鼓的催促声跟了上来,低声嘟囔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在陈星燃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居然扣上笔帽很快下楼了。
    陈星燃的目光在门口留恋一会儿,又重新看向外面的鹅毛大雪。
    赶在这两天返乡的人也只能顶着这样的风雪吧。
    小时候被樊雅雯带着回老家,他们就撞见过一次大雪封路。一排火柴盒一样的大巴堵在村路上,天色昏暗,他从大巴里探出头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土屋子落在荒野边上,腐旧褐黄的墙体上画了个鲜血淋漓的“拆”字。
    他觉得现在自己就是一个违章建筑,从斩立决拖到死缓,逼自己变得盲目短视,只等着不知何时落下的那一刀。
    正胡思乱想着,楼下争吵的声音炸了上来。
    陈煜的声音尖得刺耳:“我就是不想让您管我,行吗?我去哪个专业跟你有关系吗?”
    女人的声音要持重冷静许多,压着怒火,用钝刀子磨人的柔缓语气:“小煜,咱们是在商量,又不是逼你……妈妈连一点建议都不能提了?”
    只听陈煜硬生生怼回去,一点面子不给:“是!”
    “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陈煜的话音一落,陈天石便紧急加入战场,为爱妻冲锋陷阵。
    陈煜没有理他,继续冲着她妈咄咄逼人:“你在乎我的事情吗?”她冷哼一声,“跟没责任心的小孩养狗一样,想到了就揉一把,烦了就撂在脑后。”
    ……
    等陈星燃赶到厨房,战火如同阵雨已近平息,眼前没有人开口,只有怒而不发的陈天石,和紧抿着唇不断揉太阳穴的樊雅雯。
    樊雅雯一边揉一边看向陈煜,脸上挂着难以模仿的复杂神情,比话剧演员更精准地传递出失望、无奈、心寒这些情绪的杂糅物。
    太经典了。
    陈星燃长这么大甚至没见他妈失态过一次,小时候她生气了也从不声嘶力竭,就用这种眼神剐着你——谁被这么一瞄,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恨不能以头抢地、当场自裁。
    平时在学校呼风唤雨的陈煜在妈妈面前照样被盯得发怯,她倔强地侧开脸,眉心紧锁、嘴唇微微发颤,杏眼瞪圆狠狠盯着虚空,陈星燃却感觉她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他体会不到陈煜对父母的情感,但他和陈煜共情只需要一眼,一瞬间,她正经历的全部难过也如法炮制地爬满了他全身。
    该安慰她吗?
    当着父母面前。
    哀恸的红洇染陈煜的眼尾,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忽然闯入陈星燃脑中:自己是没办法让她这么痛苦的。
    因为伤害一个人的能力也是被偏爱赋予的特权。
    陈煜对樊雅雯远不止是女儿对母亲的依恋和埋怨,还包藏着隐秘的崇拜、渴望成为对方的憧憬。
    他在陈煜心里的分量或许还不如樊雅雯的零头,他配插手他们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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