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翠柏,环绕着灰色的阵亡将士纪念碑,花岗石筑成的长方形碑体棱角分明,厚重而肃穆,岳州营的数千名将士鸦雀无声,只有汪克凡的声音回荡在场间。
    “恭义营刚刚成军的时候,你们的谭帅手下只有一哨二百来人,一战宋江水匪,二战郝摇旗,三战博尔辉,转战江西,汀州救驾,救援赣州,这么一仗一仗打下来,才有了后面的楚军和岳州营……谁参加过汀州救驾的?请举手!”
    岳州营队列中稀稀拉拉的,有二百多人举起了手臂。
    “放下吧……我记得转战江西的时候,岳州营有八百多人,现在站在这里的却只有二百多人,还有六百人已经和我们分开了。”汪克凡一指身后的纪念碑,猛然提高声音说道:“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岳州营百战百胜的战绩,是靠千百名将士们流血牺牲换来的。这几年来,岳州营一共阵亡了一千七百六十五人,因伤致残的两千多人,我们建起这座碑,就是要记住他们的名字!”
    汪克凡从不讳言楚军打过的败仗和伤亡数字。岳州营这几年的伤亡数字里,一半都来自南昌会战,这样的惨胜和打败仗没有太大的区别,几万两的抚恤银子先不说,光是阵亡和伤残的老兵就有两千余人,这个损失实在太大了。
    之所以造成这么大的伤亡,主要的原因就是轻敌冒进和疏于防范,被屯布儿的八旗骑兵轻易突袭得手,把岳州营分割包围,最后只能死守赣江大营,和清军硬拼。作为前线指挥官,谭啸、董桥宣、谭畅和林永刚都负有直接责任。
    场中愈发寂静,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将士们大多面色沉痛,谭畅等少数人非常紧张,心里七上八下的,砰砰砰乱跳。
    “最早的恭义营还算不上强军,每次和鞑子开仗,大家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上战场,硬是一次一次的拼命打赢了……那时候既危险又艰苦,被何腾蛟挤兑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打博尔辉的时候前面死顶着,后面拼命垒墙修工事,军官士兵一起干,成包的石头土块背起来就跑,谭帅当时把脊背磨烂了,血肉模糊的骨头都快露出来了,他当时的样子应该有人还记得。”
    汪克凡仿佛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平静地陈述着:“从江西抚州突围的时候,三天两夜走了三百多里,掉队的有五百多人,跟着队伍走着走着,人突然就软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是累死了?不是,还没断气呢,只要有口吃喝再好好歇一阵,就能缓过气跟上。但是我们不能等,只好把他们扔在哪里,被鞑子追上后砍掉脑袋……”
    有经验的领导,并不常用未来的幸福来鼓励下属,而是用过去的牺牲和艰难来激励下属。将来的远景都是虚幻的,哪怕描述的一片光明甚至天花乱坠,也不能立刻握在手里,过去的牺牲和艰难却是实实在在的,才有真正的说服力。前辈的牺牲和艰辛,是鞭策后来者继续奋斗的理由,和那些躺在纪念碑下面的烈士相比,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者,没有理由懈怠,没有理由抱怨,没有理由违反军纪。
    凡是经历过转战江西的老兵,此刻都眼眶发红,鼻息粗重,在战场上无奈地扔下同伴,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愧疚和纠结,事过多年也无法排解。
    “五百多人啊,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都是同德同心的同志(前文说过,同志这个词古代早就有了),当时为什么要扔下他们?因为军令不可违,军纪最无情!可惜啊,大概是这几年一直打胜仗,有些人的尾巴翘起来了,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很不服气,觉得岳州营打了胜仗还挨批,说我汪克凡偏心,鞭打快牛,要我说都是放屁!”
    汪克凡罕见的发怒了,面色铁青,大声骂道:“你们这次真的打了胜仗吗?为什么会伤亡将近三千人?因为你们的防线像纸糊的一样,被鞑子一捅就破,你们想撤却撤不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死守赣江大营,要不是友军来救,你们就完蛋了!这一仗的经验教训,必须给我深刻总结,有违反军令军纪的,不管是谁,都要一查到底……”
    谭啸站得笔挺,表情严肃,谭畅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刷白。
    泄密的事情谭畅有份,更要命的是他还有贪污行为,虽然数额不大,只是侵吞了两笔部队结余的伙食费,总共三百多两银子,放在别家官军里根本不算事儿,但是在楚军却非常严重。
    “他娘的,不知道谁咬老子的蛋!找到这个家伙一定活剐了他……”谭畅是谭啸亲兄弟,自幼得他喜爱,在岳州营担任一个小营的营官,是谭啸嫡系中的嫡系。平常他对自己管束的还比较紧,部队结余的伙食费却在账本上没有体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扣了下来,却没想到被人捅到了后勤部。
    他一时走神,就没有注意汪克凡下面说什么,隐隐听到一句“成立士兵同志会”,还没搞清楚什么意思,汪克凡就结束了训话。
    岳州营的士兵解散回营后,汪克凡、谭啸、周国栋、滕双林、王鼎等几位楚军高级将领一起向江边走去。
    “请问军门,这个‘士兵同志会’是做什么的?”周国栋发问,其他人也一起看着汪克凡。刚才在训话的末尾,汪克凡突然宣布成立士兵同志会,大家事先都没听到一点风声,感觉摸不着头脑。
    “成立士兵同志会,是为了对各级军官进行监督,包括我本人在内。”汪克凡解释道:“士兵同志会的成员必须是士兵和低级军官,主要负责维护楚军的军纪,监督军中的钱粮经济,如果运作的好,还可以通过士兵同志会统一全军的思想,把各营各部拧成一股绳。楚军已经达到十万人的规模了,来源也比较复杂,有一个统一的士兵组织,便于管理……”
    楚军的士兵同志会,脱胎于红军早期的士兵委员会,又有明显的区别。通过士兵同志会,发动基层的普通士兵对军官进行监督,参与维护军纪,只是摆在桌面上的初期目标,汪克凡成立士兵同志会,还有更深层次的其他目的。
    现在的楚军,和其他的大明官军没有本质的不同,都是当兵吃粮,拿饷卖命的募兵制军队,兵为将有,山头林立,战斗力很难继续提高,反而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
    短期之内,汪克凡可以保证对楚军老八营的掌控,但是将来早晚有一天,谭啸等将领会羽翼丰满,汪克凡的控制力将逐步减弱,至于闯营和王进才、曹志建等人的部队,现在就有很强的独立性,比如把王进才换掉,谁都指挥不动他的部队,就是汪克凡亲自出马也不行。
    封建军队的组织结构,决定了他的成长高度,到了楚军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离头顶上的透明天花板不远了……岳州营在南昌会战中被清军包围,伤亡过半仍然没有崩溃,一方面是因为顽强勇敢,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害怕清军骑兵的追击,不敢出营逃跑,只能死拼到底。
    八旗劲旅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他们刚刚从渔猎民族转过而来,身上还带有凶狠的兽性,战斗意志比明军顽强的多……明军中的精锐部队在正常情况下,伤亡超过两成就会崩溃,超过三成仍然能继续战斗的,就是了不起的强军。楚军虽然比他们还要强一些,但是部队里的士兵也是农民出身,本性里都有懦弱和温顺的一面,单论战斗意志的话,比悍不畏死的八旗兵还是差了一点。
    汪克凡希望通过“士兵同志会”,把楚军各营的士兵逐步纳入其中,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改变楚军的组织结构,逐步向近现代军队转变。
    过于超越时代的目标难以实现,达到北洋军巅峰时期的水平就行了,楚军最起码要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各级主官可以进行正常调动,指挥调度更加流畅,局部的受挫不会引起全线崩溃……达到这样的水平,就可以使用更加复杂的战术,轻松打败所谓的八旗劲旅。
    但是为了防止引起混乱,这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士兵同志会不许干涉军官的正常领导,尤其不许干涉军事指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兵同志会就是弱化的党支部,是汪克凡管理楚军的重要工具。
    成立士兵同志会的目的,不能一下子和谭啸等人说的太透,但也不能完全瞒着他们,必须取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否则工作铺开之后,会遇到强大的阻力。
    ……
    已经三千字了,就再啰嗦两句,解释一下“同志”这个词的来源。春秋时期,左丘明对同志的解释是“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后汉书里也有说过,“所与交友,必也同志。”
    士兵同志会这个名字因为比较重要,我想了整整两天,开始准备比葫芦画瓢,也叫士兵委员会,后来又想叫士兵联合会,最后还是觉得“同志”这个词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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