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汪克凡的推论,叶瞎子良久无语,神情再一次呆滞,但是眼神的焦距一直没散,明显是防御心理崩溃,而不是准备运功伤敌。
    汪克凡就像在和和老朋友聊天,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说老实话,这个推论的过程有些复杂,牵扯的方方面面也太多,虽然顺理成章,但也许还有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所以背后的主使到底是不是富川伯,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刚才突然提到郡伯,的确有点试探的意思,看到你的眼睛朝左上方翻,心里才大致有数。”
    大明的伯爵一般都是郡伯,只说郡伯,未必一定是富川伯陈邦傅,但是叶瞎子心里有鬼,瞬间的强作镇定,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遮掩,都落在汪克凡的眼里。
    “我,我……你杀了我吧。”叶瞎子面色青灰。
    “不,不要这么想,你应该好好活下去。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惨的无以复加,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以后也不会变得更糟糕,是不是?人嘛,不管面对什么困境,都不能放弃希望。”
    汪克凡诚恳地说道:“现在最希望你死的,不是我,是那个藏在背后的主使,也许是富川伯,也许是其他人也说不定,知道你落在我的手里,他一定急得不行,明天也许就会再派一队刺客来……但不是来杀我,而是杀你灭口。”
    叶瞎子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汪克凡微微向后闪身,用手铳指着他,说道:“停!停!你是高手,应该能控制自己的呼吸的,如果你继续咳嗽,我忍不住又会开枪。哎,真是麻烦,我要给你治枪伤,还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派一队人保护你,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杀了老夫?”叶瞎子目光如电,有如实质般盯视着汪克凡,但是他的眼神只要不散,汪克凡却并不担心。
    “我要留着你钓鱼啊!这件事情这么大,我也不能全凭自己想当然,你只要活着一天,有些人就会急不可耐的再次跳出来。我倒要看看,都有谁会来杀你,有谁会来救你。”汪克凡站起身,突然又转头说道:“我不杀你,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现在这么杀掉你,太便宜你了。”
    码头这一战,汪克凡的亲兵死了七个,伤了十六个,亲兵队长李玉石也伤到肩胛骨,肯定不能参加浙江之战。除了他们之外,从桂林来的新人死了三个,伤了三个,都是汪克凡精心挑选的人才,码头上的无辜百姓还死伤了十多个,如果那艘航船也是被青石岭搞沉的,因为这件事死的人就更多了。
    汪克凡虽然没有暴跳如雷,心中却愤怒之极,楚军士兵如果死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因为内斗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却让他无法接受。
    这件事,九成以上是陈邦傅做的,但是陈邦傅说到底,还是一个小角色,他后面还有什么人,很难说。翟式耜虽然和青石岭没有直接联系,却未必不是更高一层的幕后指使,就连桂王朱由榔是否知情,现在也很难判断。
    汪克凡很清楚,拥桂派刺杀自己,无非是想把水搅浑,甚至不惜让南明发生一场内战,然后把隆武帝赶下台。在他们眼里,拥有万历皇帝血统的朱由榔才是唯一的皇帝人选,隆武帝就是窃国之贼,把隆武朝廷推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在新年前后,朝廷里出现了一连串风波,但是隆武帝和汪克凡联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的皇帝宝座越来越稳,隆武朝廷也蒸蒸日上,拥桂派却被不断打压,势力越来越弱,终于忍不住跳出来了。
    桂王朱由榔是主谋?汪克凡难以确定。朱由榔这个人的性格,说好听点叫淡泊,说难听点叫懦弱,在历史上以逃跑皇帝和怕老婆闻名,又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没有魄力干出这种事情……但是也要想到,朱由榔既然性格懦弱,就未必有自己的主见,身边如果有人挑唆,也许真会指使陈邦傅刺杀自己。
    翟式耜是主谋?汪克凡也难以确定。翟式耜的地位和威望都够了,是拥桂派当之无愧的领袖,由他在暗中调度组织这一切,完全可以想象。
    在历史上,因为王夫之等人和东林党的吹捧,翟式耜被描述成南明的文天祥,和史可法一样的民族英雄,但实际上,他比何腾蛟强不了多少,对永历朝的灭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永历称帝后,随着金声桓、李成栋和姜瓖相继反正,孔有德主动退回武昌,被王夫之吹捧为翟式耜和何腾蛟的功劳。
    作为南明文官中的顽固派,翟式耜在主政永历朝后,极力排斥忠贞营和大西军,又和反正归明的李成栋、李元胤父子联合,以蒙正发等“五虎”为爪牙,形成了一个军阀和文官联手的政治集团,长期把持永历朝的朝政。(李成栋兵败身死后,他的养子李元胤接管残部,控制广东地区,广西的永历朝廷里,翟式耜和陈邦傅一文一武,发生权力斗争,翟式耜斗不过手握兵权的陈邦傅,就和李元胤联合起来了。)
    这个政治集团以翟式耜和李元胤为后台,但是出头露面的“五虎”主要来自湖广,所以号称“楚党”,王夫之在其中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楚党主政永历朝廷期间,其他的事情都不做,全心全意的投入党争,和堵胤锡斗、和朱天麟斗,和陈邦傅斗,和庞天寿斗,和马吉祥斗,和何吾驺斗,然后把这些人都拢到一起,给他们扣上一个“吴党”的帽子,为争权夺利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大明二百多年的历史里,党争虽然不断,但是凭空给自己捏造一个对手,楚党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堵胤锡在湖广前线领兵抗击清军,听说自己成了吴党的黑后台,只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吴党是从哪冒出来的。
    “平时束手谈心性,事急一死报君王。”永历四年清军再次南下,皇帝和军队四散而逃,翟式耜坐在桂林城里的衙门里,等着清军来抓,被捕之后做了几首慷慨激昂的诗,然后慷慨就义。
    楚党长期把持朝政,和永历帝意见不合的时候,五虎就以“东勋”军阀的武力进行威胁,永历帝敢怒不敢言,对楚党早就失去了信任,对五虎尤其痛恨……他逃出桂林后,跑到了陈邦傅的地盘,虽然狼狈不堪,形势也万分危急,还是第一时间把“五虎”全部革职,南明内部的分裂进一步加剧,随着清军进一步南下很快土崩瓦解,永历帝最后只好跑到云南,躲在大西军的庇护下。
    事实上,南明到这个时候就已经亡国,后来的永历帝,只是一个傀儡罢了,孙可望与其说是南明的叛徒,不如说是大西军的叛徒……
    汪克凡对翟式耜,一直抱有警惕。
    这个人的能力很强,政治手腕比何腾蛟还要高上一筹,但是他的能力全都放在争权夺利上了,对国家造成的危害反而更大。
    明知翟式耜是个隐患,一时还拿他没办法。
    翟式耜早年是东林党的一员,魏忠贤当权的时候受过迫害,崇祯帝扫除阉党的时候冲锋在前,这种资历,在南明官场上是非常光荣的标签,几乎就是忠臣的代名词。这一年多来,拥桂派被不断打压,翟式耜一直隐忍退让,声望反而越来越高,而且他为官清廉,品德操守上都是标准的正人君子,在官场和民间的口碑都不错。
    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总不能派兵冲到他的家里把他抓起来,翟式耜没有明显的小辫子可抓,虽然支持桂王朱由榔,隆武帝也不敢撤他的职,只能平调兵部添注侍郎的闲职,不让他手握实权而已。(巡抚本身没有品阶,挂的都是六部侍郎或者都御使的头衔。)
    行刺事件的幕后主使,汪克凡的直觉认为,翟式耜的嫌疑比较大,但是想要查出确凿证据,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以他的手腕,肯定会掐断所有的线索。
    刚刚把东林党打下去,拥桂派又冒了出来,令汪克凡不胜其烦。前面要和清军作战,后面不断有人捣乱,拉后腿,下绊子,手段越来越极端,也不能置之不理。
    和李云聪、顾炎武商议,顾炎武对这种事情不在行,李云聪却出了个主意。
    “军门不必烦恼,只管先查陈邦傅就是,只要夺了陈邦傅的兵权,不管背后的主谋是谁,以后都不成事了。”
    “不错……”汪克凡微微颔首。
    在南明这种乱世里,没有军队的支持,王公勋贵和文官都翻不了天。现在的翟式耜和陈邦傅还是一个鼻孔出气,都属于广西本地派系,只要把陈邦傅解决了,就抽掉了拥桂派的脊梁骨。
    “有劳跃鳞先生,替我起草一份折子,调思恩总兵陈邦傅入赣作战,参与东征!”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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