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是他有理,普通的大明百姓宁可被冤死,也不愿打官司。
    秦嫂却是其中的另类,儿子出了意外,令她痛不欲生,不依不饶地闹到楚军大营,面对先后出面的几个大官,她的态度都非常强硬,哪怕赔一座金山也不行,只要宋金斗偿命。
    事情报到后勤部的高层,程问听说后,把当值军官骂了一顿,打起仗来军队就是老大,前线战局正在吃紧,各种事情焦头烂额,哪有时间和几个老百姓纠缠。
    当值军官连忙解释:“这家人很难缠的,还带着一大帮同族乡亲,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处理不好,恐怕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程问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什么人命关天,这天下人数以兆万计,难道就有几万万个天了?小家小户的人命值不了几个钱,尽快把他们打发走,多给些银子就是了,十两不行就二十两,二十两不行就五十两!”
    日头落到了树林后面,天色渐渐昏暗,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军营里响过了一通鼓声,守门的士兵推动沉重的门扇,哐当一声上好门闩,紧紧关上了大门。
    秦嫂头上缠着一块白布,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扇大门,突然间放声痛哭,撕心裂肺又茫然无助。他的丈夫秦老实走上去,扶着她的肩膀低声解劝,秦嫂猛一扭脸,死死咬着秦老实的胳膊,当时就见了血,脸上的泪水却扑簌簌不停地流淌。
    “宝儿他娘,宝儿既然已经没了,你心里要能好受些,怎么着都行。”秦老实仿佛不知道疼一样,流着眼泪劝道:“但俗话说民不和官斗,人家既然赔了五十两银子,咱们再在这里呆着也没用,还是走吧。”
    “孩子没了,要银子有什么用?”秦嫂哭闹叫道:“我不走,我死也不走,好端端的儿子就这么没了,一定要讨个说法!”
    “老秦家的,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一个老者劝道:“你没看今天那个阵仗,出来的官一个比一个大,县太爷来了也不够瞧,咱们还是先回去给宝儿料理后事,然后再想别的法子。”
    “回去?回去这件事就凉了!天下当官的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找谁告状都没用,我就要守在这里,他们去哪儿我去哪儿……”
    当天晚上,秦嫂就守在军营外,其他的同族乡亲都走了,秦老实点了堆篝火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程问一直忙到二更天,连晚饭都顾不上吃,总算把明天需要运送的补给都调配完毕,好容易端起饭碗,手下人进来低声禀报,秦嫂两口子一直守在外面。
    程问皱皱眉头,起身出门,来到营墙上向外看去,远远的只能看到一点篝火,在北风中摇摇晃晃。
    “这件事办得有些急躁了。”
    程问心里有些后悔,思索片刻,下了营墙来到中军帐,找到了汪克凡。
    见到程问深夜匆匆来访,汪克凡非常诧异,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发生,最近几天清军的动向非常诡异,步步收缩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已经引起了汪克凡的注意。
    程问把前因后果一说,汪克凡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这件事虽然是个意外,但到底出了人命,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很容易让人以为楚军在欺压百姓,于民心军心不利。
    他吩咐左右,把汪克斌等当事人都叫了过来,仔细询问事情经过,然后摇了摇头。
    “汪克斌,这件事是你做错了,一上来就该雷厉风行处置那个犯错的士兵,给苦主一个交代,现在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汪克凡说道:“我们在江西是客军,一定要千方百计地争取百姓的支持,才能站稳脚跟。刚刚进入江西的时候,我就三令五申严肃军纪,既然那个士兵犯了事,就该依照军令严惩,你干嘛要袒护他呢?”
    汪克斌不敢分辨,程问连忙帮着解释:“那个叫宋金斗的士兵虽然有错,但终归是无心之失,若是惩处过严,恐怕将士们不服。”
    “程先生到底是读书人,心怀仁厚啊,但是慈不掌兵,军法上一定要从严从重。”汪克凡摇摇头说道:“带兵就要狠一点,严一点,绝不能惯着他们,那个士兵就算是无心,但如果就这么放过他,类似的事情以后就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士兵们和百姓起了冲突,都说自己是无心,到时候怎么办?”
    “这个……,就事论事,一件件细查。”程问额头微微见汗。
    “你查不清楚的。”汪克凡说道:“制定军法并不是为了惩罚某个人,而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出了问题就要承担后果的,到底是不是意外,我并不关心。曹操马踏青苗,还能割发代首,楚军想要在江西立足,就不能斩了一个犯错的士兵吗?”
    “斩首?这样并不公平!宋金斗是无心之失!”汪克斌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是有点不公平。”汪克凡转过脸,对站在旁边的中军官京良问道:“早前发布的军令里面,说过无心就能从轻发落吗?”
    京良摇头。
    “那就不用说了,必须按军令处死宋金斗,给苦主偿命,除非苦主自己愿意和解。”汪克凡想了想,又问道:“宋金斗这种情况,应该斩首还是绞刑?”
    “绞刑已经是最重的了。”京良对宋金斗也有些同情。
    “不能判斩首吗?这样子效果不好,对其他官兵的震慑意义不大。”汪克凡沉吟道:“左右都是个死,给他家里多发些抚恤银子,直接斩了吧。”
    “四哥!”
    汪克斌愤愤不平地叫了起来:“你刚才说的,要严格执行军法,怎么又自己改主意了,起码给宋金斗留个全尸吧!”
    汪克凡看了看他,摆手让左右退下,程问和京良躬身施礼,默默退出帐外。
    “坐吧。”
    汪克凡摆摆手,让汪克斌坐下,然后说道:“身为一名将领,唯一的任务就是打胜仗,军法只是带兵的手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死框框。我们刚到江西,正是收取民心的时候,那个名叫宋金斗的士兵既然撞上了,就必须拿他开刀,你明白吗?”
    “我,我……”汪克斌无比纠结,还有深深的自责。
    “要是一时想不通,就先放在一边,时间长了,你自然会明白我的苦衷,为将者一举一动关系千万士卒百姓的性命,有些时候,必须要做一些违心的事情。”汪克凡轻轻叹了口气,岔开话题说道:“这次把你调回来,就是为了趁着打大仗的时候让你好好锻炼一下,不能总搁在后勤部,具体去哪里,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我想去火枪营。”汪克斌想起了那些亲切的战友,大牯牛、吴老兵、甚至连朱华珪都不那么讨厌了。
    “不行,得换个地方。”汪克凡说道:“要么是参谋部,要么是炮营,你自己挑吧。”
    “都是缩在后面的没意思,我想去江骑营或者恭义营,要是不行的话,参谋部和炮营就随便了。”汪克斌渴望面对面的和清军战斗。
    “骑兵你肯定干不了,恭义营以后再说,既然你自己不选,那就去参谋部吧。”楚军的炮营还没有完全成型,将来会发生很多变化,相比之下,让汪克斌去参谋部收获会更大,他在一线部队锻炼了这么久,也该提高眼界,对全局指挥加强了解。
    汪克斌点头答应,沉默片刻,突然嘟囔着说道:“四哥,我发现你变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怎么变了?”汪克凡神色微微一变,穿越者心里有太多的秘密,最不喜欢这样的话题。
    “你现在变得很功利,为了达到目的,根本不在乎是非对错,不把普通小兵的死活放在心上,我,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汪克斌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还是在说宋金斗的事情,以为我处置不公吧?”汪克凡平静发问,等汪克斌点头称是,才微微颔首说道:“你能这么想,其实很好,四哥也非常高兴,等将来经的事情多了,你可别忘了今天的想法……”
    秦嫂在军营外守到第二天早上,突然接到楚军通知,要把宋金斗斩首示众,如果秦嫂一家愿意观刑,可以亲眼去看,如果不愿再受刺激,也可以不去。
    犹豫再三,秦嫂还是去了,临到行刑前却承受不住压力,向负责监斩的程问求情,请他饶了宋金斗。
    程问严词拒绝。
    秦嫂和秦老实再三求情,泪流满面。
    按常情来说,楚军这个时候就该顺坡下驴,承了秦嫂一家的恩情,饶过宋金斗的死罪,但是汪克凡早就拿定主意,要借宋金斗的人头整肃军纪,在江西博一个好名声,早就给程问打过招呼,一定要把戏码做足。
    程问因此铁面无私,毫不通融……
    宋金斗人头落地,程问命人把他的首级悬挂在辕门,示众三天,楚军上下为之一肃。
    汪克凡没有去观刑,对着地图发呆了一个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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