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的时候因为宿醉头疼得厉害。
    她翻了个身,摸了摸枕边的手机,半天没有反应的黑屏宣告它早已电量告罄。屋里没开空调,这一觉让她满头大汗,江夏起身,窗帘上翱翔的飞鸟被收拢,推开窗晌午热辣辣的阳光照在脸上,一时让她有点晃不开眼。
    这时分的知了最是活跃,腹肌共鸣呼朋引伴,歌声粗粝激昂,一声比一声高亢,间或夹杂着几声鸟鸣,和围墙那头街坊小摊的吆喝——是吃西瓜的季节了,小叁轮上拉着一车的绿皮西瓜,摆在街角马路边,摊贩开了扬声器的自动播放在那喊。
    人和车在街巷里穿梭往来,燥闷,又热火朝天,是鲜活的夏天味道。
    “欸,江夏啊,什么时候回来也不跟叔说一声?”
    江夏循声看去,西瓜摊边上一个五十好几的男人套着背心短裤撑着后腰朝窗边的她打招呼。
    “钱叔,我刚回来没几天。”江夏笑了笑,扬声道。
    “你爸在家吗,我买个西瓜等会儿给你们送上去——”
    “别啊叔,要买也得我买,你买了我爸准骂死我。”
    虽然在同学眼中她是座冰山,可她在长辈眼里一贯讨巧。几句寒暄就把钱叔逗得直乐,直到西瓜小贩再叁催促制止了钱叔拍瓜的手,寒暄结束,江夏才拿了换洗衣服走出房间。
    客厅依旧是暗沉沉的,只有窗边斜照的光线照亮餐桌上盖着的饭菜,应该是爸爸给她留的午饭。
    江夏下意识往江浔房间看了眼,房门敞开着,江浔居然不在。
    身上的汗和发蒙的脑袋让她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也是刚好,洗完后刚走出卫生间,门铃就响起来。
    江夏一边用毛巾擦着湿发,一边垂眼打开门,“钱叔,我都说了不用——”话说到一半,看清门外的人是谁,她的心脏倏地停跳了半秒。
    老旧的楼道里,男子一身蓝底白纹的立领衬衫,一件卡其色的休闲裤,站在门前。她开门的那一瞬,他也抬起头来,眸光浅淡,透过无框眼镜的镜片,落在她身上。
    “昨晚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你关机了。”卢景州把手机收回兜里,望了眼空荡荡的屋内:“进去说?”
    江夏像尊门神一样堵在门口:“不方便。”
    “你确定要站在门口谈?”
    “我确定我们没什么可以谈的。”她心想,还好江浔不在家,是不幸中的万幸。
    卢景州的面容一如既往清俊,去英国的一年时间并没有改变他什么,唯一变化的只是他头发长了些,半长的刘海搭在额角,层次分明,末梢微卷,为他平添了几分人文气质。不过卢景州也不缺这种东西,他的父亲是沂海水利局的局长,母亲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画家,从权力到文化,从钱财到人脉,他们要什么有什么,说他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撇开家庭背景不谈,卢景州自身各方面条件就很优秀,优秀到咄咄逼人,连江夏都会隐约感觉到自卑的程度。学生时期的恋爱就是这样,看上了眼就不管不顾,直到相处久了各种现实伴生的问题日益显现。她和卢景州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始于交换留学,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结果。
    可是……
    真的,只是这样吗?
    [你和你的弟弟都做了什么?]
    好像费心藏匿的罪恶被人恶劣剖开,明晃晃摊在手术台上面对着无影灯的酷刑,面对卢景州,是她人生第一次无所遁形,他去英国留学前,他们大吵一架,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两人慢慢地不再交流。
    但应该是有什么出错了的。
    如果只是这样,她对卢景州不需要有下意识的疏离,也不会见到他还心跳加速,这两相矛盾的情感碰撞在一起,让江夏困惑。
    她当然喜欢过他,浅浅地,偷偷地,酸楚地,喜欢过。
    窗边悬挂的风铃被微风吹拂,泠泠作响,把她带回了高叁前的那个暑假——
    “继军训之后的新一轮噩耗,下学期每天晚自习到10点钟,简直变态啊,谁能受得了?”龚菲琳滑动手机上刚收到的的课表,和江夏抱怨。
    意料之中的江夏并没有多大反应:“高叁了嘛。”
    “不是,你不住校没这种痛苦,我不一样啊,我爸妈就是贪图安逸,明明我们家也不算远为什么就要把我送去住校,这不是浪费钱吗?”
    两人肩并肩走进朝觐街的新华书店,夏天的店面空调开得十足,进门的那一瞬间就被空调风兜头吹下来,洗刷一身的暑气。
    朝觐街是条步行街,街道两边不过二叁层高的老洋房,如今多挪作商用,一条街上咖啡馆、画室、精品店星罗棋布,做的就是年轻人的生意。夏日阳光正好,朝觐街上种了许多法国梧桐,树干齐齐整整一字排开,绿色的枝叶遮天蔽日,将原本就不宽的马路遮了个严实,阳光透过叶与叶之间的缝隙流淌下来,或明或暗,像是在苍灰的砖石上扎染的印花。
    “参考书都列了十几本,我恨高叁。”龚菲琳感叹,转过头就发现杂志区又摆出了各类时尚、明星杂志的八月新刊,“我先去那看看。”于是抛下江夏头也不回地投入了爱豆的怀抱。
    江夏拽了拽背包的肩带,慢条斯理地在书架之间流连,本来就是高叁前最后的解放时间,她并不着急于完成今天买参考书的目标。
    很快她就因为这个举动后悔,因为正是她漫不经心的闲逛,才让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他低着头专心阅览手中的书籍,隔着两排书架,江夏都能见到他微垂的长睫。
    t恤外套着白衬衫,下身一件牛仔裤,打扮得很随性,也比学校里一丝不苟的他更显得亲近。
    夏天的书店,暗恋的男孩,这是标准青春偶像剧的套路。
    不同的只是,下一秒有一个女孩走到他身边和他嬉笑,而他并不厌烦,反倒是微微侧眸,偏头专注地听她说话。
    “哦,你男神。”龚菲琳在她身旁轻飘飘说道。
    “什么男神不男神,你想多了。”江夏随手抽起面前的一本书翻看。
    “其实放假前就听说了,高二的段花在他毕业那天和他表白,他接受了。我想反正以后他也要到外地上学,你没必要知道。”
    江夏垂着眼扫过书本上的白纸黑字,把自己的焦距限制在方寸之间,淡定自若地回了声“嗯”,她确实没必要知道。
    为什么自己总是会慢半拍呢?她觉得毕业就是结束了,两人天各一方,不可能会有好结果,可是人家认为毕业就是新开始,也是,就算被拒绝了也不用担心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好的时机不试试多可惜,她却没有抓住——如果她偶尔抛开面子勇敢一回,现在被他温柔注视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思绪乱七八糟在大脑里堆积,直到一个略显惊讶的声音把她唤醒。
    “江夏?”
    江夏盯着书本上半天没读进去的几个字,旁边龚菲琳拿胳膊肘撞了撞她。
    知道了知道了。
    鸵鸟是没有用的,江夏抬头,今天她没有绑马尾,及肩的长发挽到一侧,笑容标准而亲和,语调淡淡地:“嗨,学长。”
    卢景州隔着两排书架,眼带笑意:“好巧。”
    “是啊,好巧。”
    “你也是来买参考书?”
    “对。”
    卢景州低头和身边的女生简单了介绍了下江夏的身份:“我认识的学妹,和你一个年级。”他带着女生主动走到她们这一排。
    女孩也极为乖巧地朝江夏打招呼:“你好,我是林少婷,是景州的女朋友。”
    在一旁的龚菲琳不着痕迹地偏头咳嗽了声,这孩子装得乖巧,实际上是宣誓主权来的。
    “你好,我是江夏。”和林少婷比起来,江夏则显得没有那么热络,但这是她正常的表现,讲话不急不躁,不卑不亢,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很徐缓地说出口,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她顺便介绍了身边的龚菲琳,让她不至于被冷落。
    “少婷让我来帮她挑几本实用的参考书,我高考冲刺的时候有几本确实帮助很大,你们要是有兴趣也可以推荐你们买回去看看。”
    龚菲琳第一时间说:“好啊好啊,学长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你推荐的肯定没错。”
    林少婷与有荣焉,俨然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炫耀资本:“是啊,他这次可是考上了z大呢!还高出了分数线不少。”
    江夏点点头:“好,哪几本比较实用,我记一下。”完全直切主题,或者不如说,奔着结束话题而去。
    既然客套都被她打断,龚菲琳只当她是延续自己在学校里的冰山架子,几个人围绕着参考书讨论了不多时便散了。
    她和龚菲琳照着老师给的书单,一一把书买好。江夏也并没有因为卢景州有了女友就对他推荐的参考书抱有敌意,选取了两本打算买下。大概是临近开学,这里又是指定书店,来买书的人比较多,江夏排在队伍后头,等着龚菲琳最后在那几本杂志之间纠结,安静下来的大脑也渐渐陷入沉思里。
    人,为什么要喜欢另一个人呢?
    如果所有的问题都和参考书一样有标准答案应该多好。
    江夏怔怔看着对街的奶茶店发呆,手机上微信通知亮起来。
    江浔:[在外面,怎么了?]
    江夏回看消息才发现,刚刚自己出神的时候,竟然给江浔发了条消息,问他在哪里。
    ……?
    她在干什么?
    是落水的人求救命稻草么?
    就算那样,那根稻草也不该是自己的弟弟,她和江浔之间的关系已经够复杂了。
    江夏想了想给他回:[没怎么,问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江浔:[……]
    江浔:[你煮啊?]
    江夏:[怎么,我不煮就不能问了?]
    江浔:[你不是去买参考书了?]
    江夏:[对,买完了,正准备回家。]
    江浔:[我也准备回去了,我这边有杨国福,你要不要?]
    救命稻草。
    眼睛忽然有点酸。
    [要!]
    江夏心情不怎么好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憋回家自我消化,龚菲琳也明白,所以原本两人逛夜市的计划也顺理成章地泡汤了。
    193路公交车跑的都是市内的主干线,所以车次很多,江夏刚到车站就逮到一辆即将起步的193路,在车门关上的最后一秒挤上了车,她朝窗外的龚菲琳挥挥手告别,然后很快发现,一个人运气背的时候,祸不单行是真的。
    后车厢第二排位置上,坐着卢景州和他的小女友,应该在她之前上的车,所以她没有注意到。
    尴尬了。
    江夏刚才一路挤到了后门,现在再挤回去不被人说有病才怪,好在两个小情侣忙着二人世界,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赶忙背过身,从包里拿出耳机线塞进耳朵,这样即使他们叫她也可以装作听歌没听见。
    就。
    挺仓皇的。
    不知道你能懂吗,就是明明很喜欢一个人,但却觉得他和你并不属于一个世界,所以你只能固守着那一点点无人可知的喜欢,努力在他面前克制自己。你画好每一分分寸,生怕自己不经意露馅,不敢更进一步,担心连看着他的资格都没有了,甚至为自己的喜欢订了一个有效期,眼睁睁等着它慢性死亡。可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遥不可及的那一份喜欢,突然变成了别人的触手可及,而你仍旧是那个蜷缩在无人可知的角落里,看着“他”变成“他们”的胆小鬼,还要欣慰地想,啊,还好还好,还好他不知道。
    最糟糕的是,也许,他早就知道了。
    那一点点自以为无人可知的喜欢,卑微,又渺小,却像一根刺死死扎进心里,拔出来就会流血,不拔出来每一次心跳就会疼。
    日头西落,车辆在鳞次栉比的楼厦间穿行,光线忽明忽暗投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像是走马灯。
    耳机只是摆设,她没有听音乐,因为打开歌单的时候,觉得此刻每首歌入耳都讨厌。
    前座的大叔扯着嗓门和手机那头的人谈生意,背后的妹妹们在聊某某番能不能逆cp。
    然后他在跟她说……
    她不想听,一句也不想,可是听觉却像是自动摒弃了周遭的杂音,把属于他的声音收纳得干干净净。
    他注意到她了吗?
    她其实站得挺近的。
    可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却没有没有半点反应,从上车到现在,他眼里只有一个人。
    好可笑,她还拿了耳机装模作样,结果只是自作多情。
    根本没有人在乎。
    有人推开车窗,晚风拂面而来,竟有点凉。
    卢景州,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太可惜了,你没有发现,那是你的损失——因为这份喜欢到此为止了。
    以后也不会有了。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下来,她直直眺望着窗外的街景,看它们在陡然间迷蒙湿润,于是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胸腔却跟着被掩藏的哭泣止不住地颤抖,连把手的吊环都握不紧。
    面前座位上的人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循声转过来。
    不要看我,求求你们都不要看我。
    神啊,请你救救我。
    这是少女的祈祷。
    然后祈祷应验了,像是慢镜头一般,有一个人站到她面前,抬手伸过来,捧住她的后脑,让她躲进了自己怀里。
    “好了,没事了。”
    她感觉得到发声的胸腔共鸣,是熟悉的少年声音。
    “哭吧。”
    鼻头压抑的酸在那一瞬间再也止不住。
    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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