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见浪花微风特地告诉你
    故事结局通常开篇就注定
    ——《听风的鲸》
    如果在你人生中选择一件迄今为止最遗憾的事情,你的答案是什么?
    江夏思忖了半天,觉得自己过得顺风顺水的,一定要选的话,那大概就是——自己为什么要有一个弟弟?
    要真的去问这个问题的始作俑者江范成先生,八成会听到一些江夏并不想听到的属于成人范畴的危险发言——很不幸曾经江爸就给她科普了避孕套98%的成功率,然后骄傲地告诉她江浔就是那2%。当江夏用2%嘲讽江浔是个意外的时候,江浔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他不仅是稀有的2%还是1.2亿分之一的战士。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所以江夏很认命,好在她现在已经上了大二,那些平时被嘴炮抬杠抢吃占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今年夏天的气温逼至40c,柏油马路上蒸腾的气流摇曳起一帧帧海市蜃楼似的街景,蝉鸣声一浪盖过一浪,在破碎的林荫间此起彼伏。江夏咬着冰棍,垂眼盯着久久没有回复的微信界面,又抬头看向暴露在烈阳下的台阶,百八十阶全都在热气里幻术摇摆。
    江夏按灭手机屏幕重新上路。
    他们家住的小区已经有些年头了,小区的围墙年久失修,灰泥墙面剥落露出内里的红砖,大片大片的爬山虎蔫巴巴耷拉着一路蔓延到单元楼门口。
    “爸。”江夏打开家门,一边脱鞋一边朝屋内叫人,“江浔,我回来了。”
    老房子叁楼的采光早就被密集的楼间距遮蔽得七七八八,屋里很暗,暗到在炎夏里生出了几分阴凉感,只有临窗的光线惊醒了几簇浮尘。
    屋里没人应声,冷清得像是没人住似的,江夏一年没回来,习惯却没改,径自就走向了江浔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若有似无的音乐声,一拧门把推开了门。
    如果说这屋子的光线有渐变的话,江浔的房间必然是递进最深的一层,江夏本就是从大日头下回来的,还没完全适应这旧屋的暗,这一刻进了江浔的房间,简直像是失了明,眨巴眨巴眼好几秒才适应了光线,看清了电脑桌前坐着的少年。
    少年戴着偌大的白色电竞耳机,一只手腕支着下颔,单薄的嘴角微微耷着,透着一股子倔劲。见她进来,也不作声,就余光似看非看地挑了她一眼。
    不知怎么的,也就一年罢了,江夏看到弟弟竟然有恍若隔世的陌生。
    这个年纪也长得太快了吧。
    “你怎么不回微信。”江夏热得不行,一边以手扇风一边坐到他身后的床上,目光下意识地打量这个一年没来过的房间,感觉……也和走之前没什么不一样。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江夏深吸了一口气,倾身过去把他头上的耳机一把摘了下来:“姐姐回来了你也不叫?你——这是什么?”她眯起眼睛盯着江浔右耳的耳洞。
    江浔好像这才被人按下了开关似地,半侧过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江夏手里的耳机抢回来。他从小就手长腿长,到了这拔个子的年龄就更是蹭蹭地往外长,虽然瘦削了一点,看着也还是赏心悦目的类别,可能都得益于他那张脸。
    江浔的长相怎么说呢,极具欺骗性——因为他长得……太正能量了。这个正能量不是贬义,而是客观事实。江浔纯粹是一张大男孩的脸,就是那种夏日会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坐在墙头的少年,顶着梧桐树荫里零零落落洒下的阳光,一双长腿随意地搭在墙沿,前一刻逆着光生在光晕里,后一刻转回头对你粲然一笑,眼中却盛着山海——就像个小太阳,一副好皮囊就能自带恒星的光。
    可是他的性格……
    “是青春痘。”江浔白了她一眼,不甚耐烦地说。
    江夏冷笑:“你家青春痘往里凹的?”
    “你这不是知道吗。”江浔把耳机顺势扔到桌上,依旧是半侧着身,一只手肘搁在椅背,挑眉,“都上大学了麻烦成熟一点,学学化妆,多点女人味,别看到个耳洞就大惊小怪。”见江夏打算张口,他又不慌不忙欠揍地弯起嘴角:“魅力是个好东西,等你有了才懂。”
    姐弟之间的拌嘴两人都驾轻就熟,江夏的性子也从来不是轻易就能被踩到尾巴的那个。
    “我好歹有男朋友,你呢?”她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
    少年脸上的表情忽地一顿,昏暗中,脸色好像更差了一些,他有些局促地笑了,不自觉咬住下唇,转过身去,轻描淡写地问:“卢景州?”
    这叁个字有那么一瞬间让江夏产生了一种错觉,像是起搏器电击了心脏,世界倏忽放大又收缩。
    江夏撒了谎。
    她不是有男朋友,她是有“过”男朋友。
    那个从高中时候起就一直惦记的“白月光”,自大学分手的那一刻就成了心口的朱砂痣。
    如果说江浔自带一身张扬的少年气,卢景州就截然相反。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个年纪少女们心之所向,沉稳,从容,无论做什么都是有条不紊,眼中克制地敛着一泓柔光,望进去,却深不见底。
    为什么分手呢,这是个糟糕的问题,糟糕到……连江夏自己都记不清了,又或者说不想记起来,只记得他去交换留学之前,两个人交流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她删了他的微信,断了一切联系。成年人的恋爱不都是这样吗?爱的时候死心塌地,不爱了就慢慢消磨在琐碎日常的一次次沉默里。
    好像,也没有正经八百地说过“分手”两个字。
    所以想到这个人的时候,心脏又空落落的,酸涩难受,也不知是不甘心,还是对回忆的畏惧。
    失重感。
    外头传来吱呀刺耳的开门声,很快打断了江夏这几秒的失神。
    “……哟?”江范成疲惫的声音中带了莫大的欣喜:“是妹儿回来啦?”
    “爸。”江夏起身走到门外打招呼,她这次回来江范成当然也知道,不过本来打算是明天回来,恰好今早同学有顺风车送她去车站,她就干脆提早了。
    “喂。”江夏听到身后少年低低的声线,回头,江浔只是看着电脑屏幕,动了动嘴角:“把门带上。”
    ……敢叫她“喂”,这混蛋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眉头微微一蹙,江夏也懒得现在和他计较,关了门径自去找爸爸说话。
    江范成正一手按着门板一手往外抠唆着凉鞋后跟,“怎么早回来也不跟爸说一声,家里没什么吃的,我等会儿就去买点菜,晚上给你做小炒肉怎么样?还有你爱吃的炖排骨……”
    “爸。”江夏靠在鞋柜旁,一手顺势接过江范成递过来的塑料袋,问道:“他怎么了?”
    江范成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抬眼正好对上江夏:“谁怎么了?”
    江夏瞥了一眼身后弟弟的房门示意:“脾气超大,你回来他也不打招呼,吵架了?”
    江范成顿了半晌,脸上的情绪一闪即逝,随即转身把门合上——砰。
    “……你别管他。”
    他说。
    有点不对劲。
    晚饭时分,江夏在心里默默地想。
    谁都知道江家父子“情同手足”,她也就离家一年的时间,为什么回来两人就跟陌生人似的。
    就连这顿晚饭,爸爸也没给江浔盛,更没有叫他出来吃。江夏拨弄着饭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那件事”之后,还有什么恩怨能让父子反目。
    如果真的是因为那件事的话……
    饭勺随着她的手一松,掉进锅里。
    “江浔,吃饭!”
    江夏把江浔的饭盛好放到饭桌上,抬头看江浔的房门还是禁闭不开,完全没有打算出来的意思,下一秒她直起身,打算去把他拎出来,却被江范成按住了。
    “你先吃吧,他想吃自己会吃,以后也不用管他……你陪爸爸说说话。”
    江夏和江浔一对姐弟,一直都是江夏比较讨喜,从小就品学兼优,不惹事,又孝顺,是长辈看了都会夸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得到的偏爱也比江浔更多,再加上这么长一段时间不着家,江范成的心思自然放在她身上更多一些。
    两人聊了聊江夏的大学生活,虽然说不上多姿多彩,但年轻人的朝气多少还是感染到了江范成,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你啊,就是该多和爸爸说说话。”女儿放假回来,江范成今儿高兴,喝了点干红,有点上头:“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些事,该放下也得放下……你看家里冷冷清清的,你有空就常回来,学校宿舍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家里——”
    江夏一怔。
    鼻头突然一酸,咽了口唾沫,笑得很勉强:“不是还有弟弟陪你吗?你们俩别吵架就好了啊。”
    ……
    ……
    因为如今你们吵架,就再也没有“她”给你们圆场了。
    有些事,想放下,也放不下。
    江范成的筷子也放不下,停顿在空气里,似是想到了什么,尴尬地干笑两声,忙招呼江夏吃菜。
    一顿饭在父女两人的心事中吃完,江范成推开椅子,因为酒劲打了个趔趄,又自己扶正了,“我去找你余叔打牌。”
    江夏坐在餐桌前,听着铁门“吱呀”一声,再度阖上。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桌椅,又转而看向江浔的房间,随即垂下眸子。
    算了,慢慢来吧。
    深夜,江范成还没回来,因为江夏怕黑,他走之前把家里的灯一一点亮,家里灯火通明,也算多了点家的温暖。
    江夏洗澡的时候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找弟弟谈一谈。
    本来拧门把的动作已经是箭在弦上,可是下一秒她停下来,抬手叩了叩。
    没人应。
    “江浔,你睡了吗?”
    还是一片沉默,留给她的是窗外夏日的蝉鸣,还有客厅日光灯的电流滋扰声,几只飞蛾绕着黑沉的灯管头转悠,江夏仰头看了眼,又一次开门走进房间。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江夏和门后的江浔都僵了僵。
    少年的t恤刚套上脑袋,露出赤裸的上身,属于少年的肌肉隐隐显现,只是在肋骨、腰际,许多处都有明显的青紫色,是淤血的颜色。
    江夏走上前一步想看个清楚,江浔却也下意识退了一步,把衣服放下来。
    “怎么回事?”
    “没事。”江浔撇开头。
    江夏深呼吸:“你是不是跟人出去打架了?”
    江浔没说话,却皱眉扬起下巴,直直看她。
    “是因为跟爸爸吵架了吗?”
    她看到少年的喉结动了动,从上,到下,滚了一圈,好半晌沙哑地开口:“反正,和你没关系——”
    “姐姐。”
    姐姐。
    他好久没这么叫她了。
    江夏怔愣。
    记忆里光线昏昧,少年沉着脑袋,晕红着眼角,按捺下满心的局促不安与兵荒马乱,每一步都炽烈,每一句都荒唐。
    她的目光越过少年的肩头望向窗外,那里天色深蓝,像是浸入深海,远远传来一声工地起吊机的声音,宛如鲸鸣。
    夏雨猝然而下,那声鲸鸣也忽然化作了一声尖锐的噪音,让江夏头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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