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在三日后离了千福寺,但本朝素来礼重佛法,按往年的例,正月初五时皇帝便还要再来千福寺一趟,为国祝祷。
    大约是怕顾清霜自尽,皇帝这几日很信守承诺,当真没来扰她。顾清霜便得以好生歇了一歇,好歹歇得腰背不酸了,才有条不紊地着手下一步安排。
    圣驾离开的当日,她去见了净尘师太,以心存旧人无法静心礼佛为名,央求净尘师太准许她担下寺中粗活,算是苦修,或能静心。
    净尘师太听了便摇头,说那些自有身子健壮的女尼去做,她恐怕受不住。但顾清霜心思坚决,道自己是穷苦人家送进来的孩子,许多活计儿时就干过,现在也没什么可怕。
    央求再三之后,净尘师太答应了。
    顾清霜就接下了浆洗衣裳的活。其实千福寺上下一干女尼都节俭,衣裳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贵重难打理的衣料,只是寒冬腊月里水总归冷得动手,这便也还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差。
    为此,阿诗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脸担忧,一连几日都愁容满面,不论与寺中何人说起这事,都眼泪汪汪的。多数时候,她都帮着顾清霜干活,偶尔得了空,就一趟趟乘船离岛,往行宫里去,为顾清霜寻些霜膏一类的东西来护一护手。
    但每每她寻来,顾清霜都不多用。最多不过晚上睡前涂上一些,以免难受得睡不好觉,
    除夕当夜,行宫里烟花遍天,直至后半夜才停下。顾清霜也是这时候才忙完回房,早早被她赶回屋先睡了的阿诗听见门响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姐姐!”
    顾清霜一怔:“还没睡?”
    “烟花太吵,睡不着。”她边说边往床榻里侧挪了挪,顾清霜借着油灯的幽光简单盥洗后吹熄了灯,过去躺下。阿诗默了会儿,“姐姐,我当真有些心疼你。”
    顾清霜:“嗯?”
    “姐姐这样拼,值得么?”黑暗之中,少女低语幽幽,“后宫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姐姐如今就拼得这样累,来日更只有日日惊心不断,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我……我还是盼着姐姐平平安安的。”
    顾清霜沉默须臾:“我这样,也是为了平平安安的。”
    “姐姐……”阿诗哑了哑,在黑暗中看向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张坚定笃然的侧脸。
    想想顾清霜历过的事,她就劝不出了。
    顾清霜的家人都死了,死在了去年初夏的水灾里。此事说来实在讽刺,宫中多少宫女心中期盼的不过是熬到出宫那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阖家团圆,粗茶淡饭地过完这一生也觉喜乐。
    可有时候,偏就连这种看似简单的心愿也达不成。再深想一些,那些熬出去与家人团聚的宫女,其实也未必有命扛过下一场天灾。
    这世上,事总与愿违。小心苟活地度日与披荆斩棘地杀出去,究竟哪一样更能搏得一份“平安”,很说不准。
    阿诗无声轻喟:“反正不论姐姐怎么想,我陪着姐姐。”
    若没有顾清霜,她在进宫刚半年那会儿就因为无意中弄脏了一位正得势的小嫔妃的鞋袜被打死了。她懂得不多,但她懂得报恩。
    顾清霜没开口,其实若阿诗肯听劝,她真希望她别跟着她。这条路注定凶险,她没想带着旁人涉险。
    只可惜,阿诗实在是个倔强性子。认准的事情,谁开口劝也不顶用。
    往后又在从早到晚的浆洗中熬过四日,年初五一早,便是一场盛大法会。
    每年的这场法会,都是天子与太后亲临、百官肃立,还有宫外请来的高僧前来。千福寺上下更要一表郑重,各人都须将手中的事情放下,同去殿中祝祷。
    阿诗初时盼着皇帝能直接注意到顾清霜,便可免去后面的许多波折,也省得顾清霜的一双纤纤素手还要再在冷水里泡上些时候。可入了殿,她就死了这条心——殿中佛像之前,除却皇帝与太后二人,还有数位宗亲朝臣黑压压站成一片;佛像两侧百十来位女尼都是同样的海青与僧帽,也连成一片。
    殿中又没有多么明亮,想让皇帝一眼瞧见顾清霜,着实是为难他。
    两个人便都定下心来,安然祝祷。殿中诵经之声不断,与回音交叠,颇有神佛肃穆之感。
    待得祝祷结束,皇帝与百官先后离开,一众女尼也各自散去。顾清霜迈出殿门,很快便遥遥寻见那一抹玄色,面前正有个宦官,不知在禀些什么。
    阿诗在旁小声说:“看来婉嫔没诓姐姐。”
    顾清霜轻锁黛眉,“嗯”了一声。
    自那日结交起,婉嫔似乎就热络得很。她不知婉嫔为何如此,不过至少就这些日子来看,婉嫔确没诓她。
    她便也愿意姑且信着婉嫔,当下就如先前约定的一般,照旧去了千福寺后一处做杂役的院子。院子不大,当中有井,井边有桶有盆,脏衣摞在旁边,便是今天要洗净的。
    另一边,皇帝与太后听罢那宦官禀话,就离了岛。
    那宦官是来禀说家宴已备妥的。行宫之中有几位不喜热闹的太妃在养老,太后平日里不在这边,偶尔过来,大家总要一道用个膳。
    今日又是初五,宴席该当隆重一些。太后早早地就将事情交给了婉嫔去办,又嘱咐皇帝同去见见。婉嫔办事细心周到,准备齐全即刻就来回了话。
    寒冬腊月,湖面上早已结了冰,好在宫人们将冰上凿出一条道来,船也不太难行。
    婉嫔等在对岸的码头边,遥见船过来了,就迎上前去。待得船停稳,太后刚自船中走出,她便上前搀扶:“太后娘娘慢一些。臣妾仔细看过了,宫人虽清理了冰,但河边总潮湿着,还是滑得很。”
    太后无奈而笑:“哀家还没有那么老,没到站不稳的时候!”
    婉嫔窘迫地低下头去,太后瞧了眼近在眼前的步辇:“你不必跟着哀家,与皇帝说说话。”
    婉嫔垂眸,福身轻应:“是。”
    这也是婉嫔让人羡慕的地方。后宫的一众嫔妃都是太后的儿媳,谁在太后跟前尽孝都是应当,太后自能坦然受之,但能让太后为之在皇帝面前开一开口的可不多。这口一开,皇帝态度如何都可另说,于婉嫔而言已获了一份殊荣。
    萧致其实也愿意给婉嫔几分面子,只是平日见面不多,能说的话也少。于是一直行至步辇边,他才轻说了一句:“年节事多,近来辛苦你了。”
    婉嫔仪态端庄,笑容莞然:“臣妾尽力而为,太后能高兴便好。”
    萧致颔首,上了步辇。前头的太后已起驾,这边便也没多耽搁,随着袁江的一声“起”,步辇稳稳地抬起来,向前行去。
    以婉嫔的身份不能与天子同乘,只得随侍在侧。她将脚步压了压,寻到刚才差出去的宦官,问他:“东西可给妙然送去了?”
    御辇之上,天子不禁偏了偏头。
    那宦官重重一拍额头:“臣糊涂!刚才一心想着去向皇上和太后禀话,竟将这事浑忘了!娘子恕罪,臣这就再去跑一趟!”
    他说罢就匆匆要走,倒被婉嫔一阻。
    婉嫔想了想:“既还要去,便去我那里取些炭一并送去吧。现下这水实在是冷,她们能将水烧温一些再洗衣服能舒服些。”
    那宦官拱手:“诺,臣这就去。”
    婉嫔这才放他走了,自己也走得快了几步,跟上御驾。
    御辇上的天子没什么神情,似是随口一问:“妙然?”
    婉嫔浅怔,即答:“妙然是千福寺的一位女尼,年纪还小……十四五岁吧。臣妾年前去见了她一回,觉得投缘,昨晚便又请她来坐了坐,结果就听她说……近来一位与她交好的女尼,也是妙字辈的……去做苦活浆洗衣服,她陪着一道去了。”
    她说着苦笑了下,语中添上几分唏嘘:“她们一心礼佛,倒不叫苦。臣妾这个俗人看她手冻成那个样子却不忍心起来,便着人寻了些霜膏给她送去。”
    婉嫔说罢,不露痕迹地睇了眼皇帝的神色。皇帝面无波澜,只应了声:“嗯。”
    婉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暗自揣摩圣心,提心吊胆。
    过不多时,皇帝开口:“行宫比宫里更冷一些,你房里的炭也该烧足。”继而一唤,“袁江。”
    袁江忙上前听命,皇帝道:“你着人备些炭,给千福寺那边送去。”
    袁江自明其意,应一声诺,便叫了个得力的手下去办。
    晌午时分,顾清霜与阿诗回房小歇时,就看到门口放着一方锦盒,还有一篓炭。锦盒里装着些霜膏,该是婉嫔送来的,炭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午后再去浆洗衣裳,到了暮色四合之时,院门口又有一宦官现了身形,然他并不说话,好似只是找人找错了地方,张望几眼就径自离开。
    这也是婉嫔的人。
    阿诗与顾清霜对视一眼,皆竖起耳朵静听。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渐近,二人都没有回头,仍旧搓着衣服,阿诗如若寻常抱怨般开口:“姐姐行事也太矛盾,既为忘了观文侯来苦修,又何苦还日日为他抄经?这白日里抄经忘却,晚上又抄经回忆,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清霜声色皆淡:“谁说经是为他抄的?”
    阿诗不忿反问:“不是他还能是谁?”
    顾清霜仿若未闻,沉默了一会儿,哑笑出声:“但你说得对,是我行事矛盾。我来苦修,想忘了的人也不是他。”
    阿诗轻嗤一声,抡起木板用力击打脏衣。忽而猛地回神,霍然看向顾清霜:“苦修也不是为他?!”
    一句话间,脸上血色褪去:“那……那……”她满目的惶恐与费解,“那是皇……”
    顾清霜的目光扫过去,她立时噤声。噎了一噎,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只有一夜啊……”
    顾清霜依旧清清淡淡,眉心藏着愁苦:“要记住一个人,有时一眼都够了,何况一夜。”
    “可是……”阿诗直惊得舌头打结,“既如此,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去……”
    “千福寺是什么地方,这种事说出去,史官落笔,便是恶名。”她面无表情,声音决绝却温柔,“好好的一代明君,不能为了我的一己私欲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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