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殷临本就很安静的性子,变得更安静了。即便崇礼来看他,多数时间他也是一个人默默坐在屋门前发呆。
    他从冬天等到了春天,又从春天等到了夏天。
    崇礼终于是同意了要带他去那个孩子的坟前看看,前提是殷临也要同意在局势平定之前不可以回京去。
    这日,崇礼带着殷临下山,把他拎上马车时问:“需要我蒙上你的眼睛吗?”
    殷临道:“不用,我既答应了你,今日去看过以后就不会再乱跑。”
    崇礼就真的没蒙他的眼睛,他坐上车辕便驾马前行。他知道,只要殷临答应的事,总是很让人放心。
    殷临趴在窗边,仔细地记着出山的路线。就算他这次过后暂时用不上,但以后兴许用得上。
    崇礼带着他去了城郊的坟地。
    那座坟不新也不旧,座落在山脚下,旁边栽种着常青松。位置和视野都好,却显得它孤孤单单的。
    坟头长了些青青碧草,坟前还留有别人祭奠过后留下的纸钱和香烛的灰烬。
    殷临走过去,跪在坟前,把带来的香烛纸钱点燃,小脸上有一种虔诚的歉疚。
    崇礼在一旁看着,道:“你不用对他愧疚,人是我杀的。”
    殷临没说话,崇礼也就由着他去了。
    只是,等着香烛纸钱都燃完了,殷临还跪在那里不肯起。
    崇礼道:“该走了。”
    殷临也不应。
    崇礼便道:“你跪再久,也不会撞上王府里的人到这里来。我选择今天带你来,便是因为前两天你娘才来祭拜过,暂时不会再来。那些纸灰香灰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还在想什么呢。”
    他一下就猜中了殷临的心思。
    最后殷临只好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跟着崇礼坐上马车回去了。
    殷临摇摇晃晃地趴在窗边,忽问:“你恨我爹娘么?”
    崇礼道:“不恨。”
    殷临道:“你的主子比我爹娘对你还好么?”
    崇礼不回答。
    殷临道:“我原以为王府也是你的家。”
    良久,崇礼道:“我被温暖过。”他抬头望了望远方广阔的天地,“可我最向往的地方在北方。”
    殷临问:“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吗?”
    崇礼道:“不,那是一个最贫瘠的地方。你爹这次出征,就是去征讨那里。”
    殷临道:“那你为什么还想去?”
    崇礼脸上的神情流露出短暂的迷茫,道:“因为那里自由。”
    殷临道:“你直接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
    崇礼道:“假如我先遇到的主子是你爹,兴许可以直接放我去。可惜不是。”
    殷临似懂非懂。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崇礼的声音又道:“以前家乡闹饥荒的时候,我有个弟弟,也像你这么大点儿,很懂事。”
    殷临问:“后来呢?”
    崇礼道:“后来弟弟为了不拖累我,像你一样,自己找个地方去死了。”顿了良久,他才又道,“他去吃土,拼命吃土。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把自己撑死了。”
    崇礼道:“我没钱,别说棺材,连副草席都买不起。后来遇到个像菩萨一样慈悲的人,虽然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慈悲,但他替我买了棺材,替我将弟弟安葬,而后给了我一个遮风避雨之所。我知道他只是到这个连年灾荒的贫穷之地挑选无依无靠的孩子培养成自己的暗卫,而我只是恰好被他给选上而已。”
    崇礼道:“并非你爹娘对我不好,只是我先遇到的是他。假如我先遇到的是你爹,就好了。”
    殷临回到山里以后,安分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即便崇礼十天半个月不出现,他自己也能在山里自力更生。
    他越来越像一个小猎户。
    崇礼给他砌的灶台很矮很矮,他自己就能烧火做饭。
    渐渐地,夏天也过去了,秋天来了。
    山林里的树叶有一部分开始变红变黄。他自个跑到山顶上去,放眼一望,漫山遍野都是秋色。
    崇礼来时,在山顶找到了他。因为他总是坐在山顶看风景,望向京城的方向。
    崇礼一来,殷临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殷临已经习惯了,以往崇礼经常这样的,那都是别人的血。
    崇礼在他身边坐下,道:“想回京城去?”
    崇礼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极为克制,答应过他的事真的在好好努力地遵守。
    殷临道:“想,我娘还好吗?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崇礼道:“你娘装疯卖傻,目前还算好。什么时候太平,我也不知道。”
    殷临知道,自己现在还太弱小了。他想回去保护他娘,可是一旦他回去了,结果必然是他娘竭尽全力来保护他,连她自己都顾不上。
    可要是,能让他娘知道他还活着就好了。
    晚上,殷临做好了晚饭,蹲在灶膛前,手里抓着自己的平安符。灶膛里的火光一闪一烁地映照着他的脸。
    崇礼也看见了平安符,问道:“在想什么?”
    殷临道:“在祈祷。希望外祖母给我求的这福的福气,可以送到我娘那里。”
    崇礼觉得他傻,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对于殷临的要求,崇礼总是在不停地拒绝。可终究,他也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破例。
    后来京里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崇礼可能有一阵子不能再来看他。
    崇礼下山的那天,对殷临道:“好好待着,等事情完了,我恢复自由之前,自会让你恢复自由。到时候你便可以去找你娘。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殷临没哭没闹,更没嫉恶如仇地控诉他,只道:“我娘很厉害,她一定会活着的。”
    小小年纪的他也知道,这与善恶无关,只与成败有关。他无法去指责崇礼是错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这是一场对决。
    崇礼看他一眼,道:“没有你在她身边乱她心神以后,她确实是个厉害的女人。”
    殷临笑了。
    露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抹笑容。
    笑着笑着,他眼眶却红了,有些自豪道:“我在这等着我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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