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立权的左边,坐着一个身穿条纹囚犯制服的瘦小男人。按照进餐时候的顺序,他一直都坐在这个位置。在他的胸口,贴着带有数字的号牌。似乎是九十七还是九十八,或者别的数字。说真的高立权从未注意过这些,甚至没有注意过这个瘦子灰褐色的头发,以及那张下巴尖缩的脸。因为这并不重要。
    现在,差不多所有囚犯都喝完了粥。这种事情不难判断出来。霍克斯早在半分钟以前就结束了早餐,正坐在那里慢慢活动着腮帮。这家伙很脏,某些习惯令人恶心。他总是在进餐结束后,喝上一大口水,却并不咽下去,而是把那些水含在嘴里,鼓动腮帮,来回漱口。当这个动作结束后,那些充满了唾液食物残渣和口臭的脏水,又会被霍克斯一点不剩的全部咽下去。高立权对这种事情本能的感到恶心。霍克斯却非常自豪,甚至洋洋得意的宣称:这种肮脏的漱口水,是他独创的简便营养汤。
    每天,高立权都有种想要抡起汤盆,狠狠砸烂霍克斯那张肥胖黑脸的冲动。不过,今天他的关注目标,已经变成了坐在身边的瘦子。
    时间差不多了。
    高立权转过身,冷冷地看了旁边的瘦子一眼。
    这动作立刻引起了瘦子的注意。健身房的杀人事件以后,高立权已经成为了宋城监狱里大名鼎鼎的人物。而且是绝对不能被招惹的那种。坐在一头随时可能暴走发怒的野兽身边,瘦子的压力真的很大。可是没办法,座位次序是守卫们排定,谁也不可能交换。哪怕这里是个陷阱,下面插满了刀子,你仍然必须老老实实坐着,任凭屁股被捅穿,遍地流血。
    瘦子那张干瘪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他看过一本关于人类之间相互交流的书。上面说过:当你面对一个对自己流露出强烈敌意,或者从未谋面陌生人的时候,表示自己友好态度的最佳方法,就是保持微笑。
    瘦子相信那本书不会欺骗自己。写书的作者很有名,还是在心理学研究方面的权威。据说,这家伙依靠这类心理研究书籍赚了一大笔钱。
    想象与现实之间终究存在着差距。就在瘦子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毫无疏漏的时候,他听到高立权嘴里传来森冷凶狠的声音。
    “你他妈的在说我什么?”
    高立权毫无预兆的咆哮起来。他冲着瘦子连声怒吼,一把揪住瘦子的囚犯号服领口,将他从座位上狠狠拽起。可怜的瘦子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高立权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脸色煞白,眼睛里晃动着紧张和恐惧,浑身上下战战兢兢,不断发抖。
    打架斗殴是囚犯们最喜爱的娱乐项目。高立权的突然发飙,立刻引起了注意。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些人兴致勃勃的围观,有些人大声询问着想要弄清楚事情究竟。还有些人则皱着眉头,或者满面怒意。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高立权和瘦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显而易见,无论从哪方面看,挑衅者都是高立权。
    “别怕那个家伙,他就是一个疯子。”
    “嘿!你就这样随便他处理吗?动手啊,砸烂他的卵蛋!”
    “揍他!狠狠揍他!”
    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四面八法汇聚过来。瘦子和高立权根本无法分辨这些话究竟是对自己而说?还是对另外一个人所讲?瘦子从这些话语当中感受到了勇气。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右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对准高立权侧边面颊用力挥了过去。高立权带着阴沉沉的冷笑,略一低头,让瘦子的拳头撞在自己前额最坚硬的地方。这就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是瘦子首先动手攻击自己,而自己也有了充足的理由进行后续。
    “骂我?接着又打我?你是想要找死吗?”
    高立权咆哮着,左手抓住瘦子的裤腰带,将其整个人横着高高举起过头顶,又重重狠摔在桌子上。这股力量太强大了,就像一块从天空中落下的陨石,直接冲击着整个桌面,把附近的勺子盘子撞得到处乱飞,汤碗里的剩粥也溅到了很多人身上。这顿时引发了更加激烈的战斗。一个脑门上全是汤水的犯人嚎叫着,从桌子对面猛扑过来。高立权动作很快,直接把躺在餐桌上呻吟的瘦子再次拖起,让对面飞来的拳头直直打在他的脸上。瘦子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面颊随之破开,很多血顺着皮肤流到了衣服上。
    情况变化有些令人惊讶。就在高立权把受伤的可怜瘦子扔到一边,想要跃过餐桌,好好教训那个敢于对自己挥拳家伙的时候,他看到霍克斯已经提前一步,把那个一条腿站在餐桌上的家伙猛然拽翻。两个人扑倒在地面上,来回乱滚。周围很多人在叫好,也有心思灵活的家伙在人群里借机开赌,从犯人那里邀约着下注。霍克斯的打法很有一套,他总是冲着对手不断吐着口水。这种肮脏至极的武器,发挥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霍克斯很快占据上风,整个人坐在对手上面,连续几拳,把对方打了个半死。
    没过一会儿,又有五六个人围过来,对着高立权开始群殴。天知道他们与瘦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也许是愤怒于专属于自己的屁股被别人暴打,也可能是看不惯高立权强硬野蛮的做派。总之,现场比之前变得更加混乱。一个领头的家伙对着高立权下巴上猛挥了一拳,高立权没有闪避,而是顺着对方拳头的来势,巧妙避开了大部分力量,然后做出一副被重拳击倒的样子,顺势一滚,翻过身后的条形长凳,钻进了桌子下面。
    这就是高立权一直以来等待的时机。
    桌子遮挡了所有围观者的视线,高立权迅速在桌子下面抓起一把掉落的叉子,以极其敏捷的速度塞进了靴子,顺手把裤子往下拉了一些,用裤脚盖住了略微有些长的叉子把手。他故意做出一副被打伤的模样,双手捂住中拳部位,在地面上哀痛无比的来回翻滚。大约过了半分钟,武装守卫们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们吹着警笛,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冲过来驱散了打架的人群。
    其中一名看守把高立权从地上用力拽起,很是恼怒地看了他几秒钟,狠狠把他推到桌子旁边,冲着他连声怒吼:“把这里的一切全都收拾干净。你这个该死的捣乱鬼,就应该被鞭子活活抽死,根本不该给你饭吃。”
    地面和桌子上,到处都是摔碎的汤碗和盘子。汤水和稀粥混合变成了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粘状物。还有那些面包,因为实在太硬,仍然保持着固有的状态。
    “你最好先把事情搞清楚,是那个家伙先招惹我的。”
    高立权嘟囔着,脸上满是怨毒愤恨的表情。他恶狠狠地瞪了了躺在不远处半死不活的瘦子一眼,然后直起身子,跪在地上捡起破碎的瓷片,收集着各种散乱的餐具。当他做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另外一名看守就推着餐车过来,从车架上拿下一个金属盆,让他把各种垃圾都扔了进去。
    “我们都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拿着金属盆的武装守卫轻蔑地看着高立权:“这里可不是外面,不可能所有事情都任由你自己胡来。不管事情是不是因为你而引起,总之,你参与了进去。所以,今天晚上你没有饭吃。顺便补充一句,如果你继续做着这些令人痛恨的事情,你会一辈子呆在这里,活活饿死。”
    高立权似乎是被最后这句话吓到了。他站在原地思考了几秒钟,凶狠异常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垂头丧气的神情。这种变化是如此明显,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出其中的究竟。就在那些武装守卫神情略微变得缓和的时候,高立权又把一大堆收拢的垃圾装进盆子里,同时低声下气地说:“好吧,我就刚才的鲁莽行为道歉。我,以后,我会尽量管好自己的脾气。”
    站在旁边,一直用枪指着高立权,满面戒备的武装守卫松了口气,把乌黑的枪口离他远了一些,点点头:“这才像话嘛!犯人就该有个犯人的样子。这里可不是旅游度假区,也不是观光天堂。”
    “这家伙就是个贱骨头。”
    站在推车后面的守卫冷冷注视着高立权,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他就是一条狗。打疼了,打怕了,再好好饿上几顿,他就再也不会给我们找麻烦。你们都看到了,只要一块面包,他会变得很容易调教,非常听话!哈哈哈哈!”
    所有武装守卫开始哄堂大笑起来。
    高立权面无表情,整个人显得阴沉而失落。
    可是在他的内心,同样也在对这些浑然不知的家伙肆意嘲笑着。
    “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你们这帮该死的混蛋,我会让你们所有人大吃一惊,后悔莫及!”
    ……
    叉子是弄到手了。但这种东西目前仍然只是一种餐具,根本不能称之为武器。
    它很钝,只能用来对付食物,对人的威胁几乎微乎其微,甚至可以不计。高立权仔细观察着手里这柄来之不易的战利品,他必须把叉子边缘磨出锋利的刃口。前面和后面都需要这样做。如此一来,既可以当做锥子一样直刺,也可以在关键时候发挥与刀子相同的作用。
    这是一个非常辛苦,也必须小心翼翼的过程。高立权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感谢着霍克斯那种相当于地震般的可怕呼噜声。天知道这家伙的睡眠状态为什么如此之好?也许这个家伙天生就是懒猪转世。高立权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私下里偷偷摸摸的劳作着。牢房墙壁是坚硬的花岗岩,他在夜里一直在墙壁上来回打磨着叉子的柄端和前面。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高立权显得特别小心,特意找了块床下的砖头,以免有人在无意间看到那些密集的划痕。叉子摩擦墙面的动静很大,却被音量更大的霍克斯呼噜声彻底盖过。这家伙的鼾声是如此恐怖,就连守卫也不愿意在这间牢房周围走动。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就看你是如何去发掘,如何去使用他。
    高立权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一边随时注意着门外的动静,一边把手压在叉子的长柄上。这个位置已经被他磨成了一根尖刺,非常适合捅穿咽喉,肺部,或者气管。
    他足足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把叉子打造成了想要的形状。虽然这东西又小又粗陋,但显而易见,已经变成了一件极具杀伤力的武器。
    没有人发现叉子的问题。无论厨房还是武装守卫,都没有察觉回收的餐具数量不符。也许,他们从未在这个问题上有过足够的重视。
    高立权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其它方面。
    电梯就设置在牢房侧面的走廊上。高立权一直默默观察着,发现:绝大部分时间,电梯都停在监狱底部或者顶层。只有在开饭锻炼和洗澡时间,会停留在牢房层面上。在那种时候,总有着一大票武装守卫和其他犯人在场。对于一次成功的越狱来说,这样的人数实在太多了。高立权一再告诫自己,必须想个办法让看守在其它时间把电梯叫来。最好,现场只有一两个人。同时,还得想方设法让他们把其它的牢房门打开。只有大量的其他犯人出现,情况才会变得混乱,自己也才有更多的机会。
    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时间里,高立权表现的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他沉默寡言,不再与其他人说话。每天就餐时间也从不与人交谈。在健身房里的时候,虽然也会对着沙袋发泄愤怒,却很是冷静。即便偶尔有人过来商量着想要换换手,玩玩沙袋,他总是沉默着离开。
    他变得越来越可怕。至少,在犯人们看来如此。
    也有人想过要找高立权的麻烦。比如瘦子,还有之前那个被他杀死的囚犯同伙。类似的事情在几个月当中连续发生。有些是在洗澡间,有些是在健身房,还有些发生在监狱顶楼放风的时候。高立权很精明,他总是呆在监狱摄像头能够拍摄到的位置,或者是可以被巡逻的武装守卫看到。尽管挑衅者们也针对他制订了一系列报复计划,却总是被高立权当场打得半死,也有足够证据表明自己绝对不是主动挑衅一方。
    看守长拉斯克斯不是傻瓜。他很注重证据。高立权身上的变化,拉斯克斯全部看在眼里。老看守长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疯狂的杀人犯,也能够理解犯人之间的摩擦与仇视。他没有对高立权特别对待,也没有放过那些主动上来惹麻烦的家伙。久而久之,高立权在宋城监狱里变成了极其孤傲的存在。武装看守对他不再抱有戒心,囚犯们也对他予以冷落,甚至无人与其搭话。
    边缘化,这就是高立权想要的结果。
    只有让自己变得隐形,才没人会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种事情在和平时期的地球上很常见。以一个单位为例,不外乎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勤劳肯干的,一种是每天上班磨洋工,拖拖拉拉什么也不愿意做的。当然,领导对于后者的确可以用工资之类的手段进行遏制。但懒鬼当中也不乏聪明人。他们总是对于交到手上的工作能拖就拖,实在拖不了就随随便便做一点。反正急等着要的人是单位领导,又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领导的脾气和耐性也就不再,转而把这些事情交给别人。每当这种时候,懒鬼群体又会出现更进一步的分化。如果是贪婪而愚蠢的懒鬼,会为了加班费和奖金之类的福利找到领导吵吵嚷嚷,最后在领导脑子里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到头来,非但各种好处没你的份儿,反而还会给自己带来下岗等等一系列可怕的麻烦。
    换了是聪明的懒鬼,就不会这样做。他们会一言不发,走路轻巧,就算平时说话声音也不会大。开会的时候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或者是最为阴暗的角落里,让所有人都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就是隐形术和边缘化的最高境界。你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但你的名字不会就此从劳动人事局的档案上被抹除。单位财务每月发工资的时候,仍然有你的一份,只需要每天微笑,然后有那么一两个人看见自己在上班,再然后,就是远远消失在领导的视线之外。让他看不见你,想不起你,不会用你去做事,但发钱的时候,永远都有你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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