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只在方正之间,演尽百年沧桑,千年巨变。
    英雄美人的故事,尽在戏子的投足眨眼间。
    后台已备,将军婵娟,五彩油面。
    焚香祭过了祖师爷,红幔拉开。
    鼓打密锣,英雄翅翎登场。
    众将来战,方天化戟游走如龙,挑落千军万马。
    英雄凯旋,解甲轻袍。
    一声“嘤咛”过后,美人莲步相迎。
    水袖儿甩作流云,凤眼儿灵动妩媚。
    勇敌万将的英雄,在她的裙摆下,像一只被驯服了的老虎。
    英雄难过美人关,一曲吕布戏貂蝉,再现绝色佳人,收服盖世英雄。
    嗓儿细润,引来百鸟合鸣。
    美人羞美,红霞润腮,半遮娇面,徐徐而去。
    貂蝉婉转后台时,场下已看呆了的人,齐齐爆出一声喝彩。
    掌声雷动,金银珠宝被抛落满台。
    红幔徐徐闭合,看官迟迟不散。
    众人齐呼万秋露,终唤佳人复始还。
    谢过了九次幕,依然赏钱如雨。
    铜板碎银砸在身上,秋美只能忍耐,还要笑得妩媚。
    每次到了谢赏的时候,看着台下一张张兴奋的脸,秋美都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耍的猴子。
    细心装扮,立在台上,似乎受人宠爱。
    卸下台后呢?
    连丫鬟都知道,他只是富贵人家的玩艺儿,如猫儿鸟儿一样。
    除了赐下丰厚的赏钱,李员外还摆了酒席。
    他放出豪言,今天要一代名伶万秋露,与每位宾朋友都喝上一杯。
    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谁肯错过?
    看这副阵势,至少也能聚上二十桌。
    秋美想拒绝,却不能。
    班主苦苦哀求:“秋美,李员外说,喝一杯酒,赏一块银。”
    秋美低头不语,班主几乎下跪:“秋美,赏银是小事,咱们可砸不起招牌。”
    “我是你的招牌吗?”秋美轻问,淡淡苦涩。
    “秋美,你红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全天下伶人的招牌了。”
    “原来我这么重要。”蹙眉低声自嘲,秋美扬笑反问:“如果喝死了我,你该立谁做招牌?”
    “秋美。”班主一声苦叹,目光溢出心痛:“如果能散,我早就将班子散了,咱们宁可挑粪种菜,也不吃这碗伺候人的饭!”
    这句话,秋美已经不知道听过了多少遍。
    不等班主继续说,秋美接言:“可是,师兄们捧红了我,他们家中都有老小需要供养,我不该撒手不管。”
    “秋美……”
    欲说之时,秋美笑谈:“再可是,我已经红了,也不知道能红多长时间,如果不趁现在挣下家当,也许会老无所依。”
    班主苦叹,寡言无词。
    “还可是,我若渐渐衰败,自会淡出伶界,虽然被人取代之日,必会沦为笑柄,总算能得善终。”怜音楚楚,说着无情:“若今日当红而退,会成为伶界专奇,不免遭人嫉恨,也许死于非命。”
    轻声之下,说低了班主的头,只余苦叹。
    “秋露自知,班主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我好。”明波流转,红唇扬笑:“秋露若喝死了,只怨秋露命短,不会记恨任何人。”
    轻解腰束,正要卸去头饰时,听到班主为难的两声:“秋美,李员外要你,要你,要你带妆饮酒。”
    听到此言,秋美愣住双手,徐徐久久一声笑,婉转起身:“也许是大家觉得我扮女人很美,我也觉得我很美,班主,你觉得呢?”
    “我们拆不起台的一场戏,还有城府总兵纪大人的外宅。”班主咬紧牙关,痛下决心:“唱过这一场,不管我得罪多少人,咱们都拆台子离开这里。”
    他说得好容易。
    能请得起万秋露到宅子里唱戏的人家,哪个又是一个戏班班主能得罪的起的吗?
    “谢班主。”秋美挤出润甜的伶音,手挽兰花,施了一个旦礼,继续念着戏词板眼:“今夜妾身,伶音彩妆,不醉不回。”
    他的声音依然娇美,丝丝甜腻。
    在班主听来,却如哭如泣,说不尽芳华的凄苦。
    星月初上,酒香菜美。
    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得了赏酒,是和李员外府上的下人在偏院里一起用饭。
    正院之中,一个粉妆名伶正被众人纠缠。
    他一身貂蝉的装扮,悸动了多少痴心妄想。
    一杯接一杯,喝到妆容迷醉。
    还要忍受不知从哪里伸来的咸手。
    腰上一下,腿上一抹。
    能亲手摸摸貂蝉,谁肯错过机会?
    莲步已凌乱,红妆强欢颜。
    班主与师兄们趴在墙头,明明看到秋美受此屈辱,却只能强忍怒气,无人敢应声。
    不是为了挣下赏钱,而是因为李员外的亲哥哥,就是本城城府大人。
    今天李员外摆下这么大的场面,就是给城府大人新纳的四妾庆生。
    四妾生得花容月貌,又撒了一手好娇,深得城府大人的宠爱。
    这种场子,谁敢砸?
    只能眼睁睁看着秋美任恶心人占尽便宜,还要强颜欢笑,掩面痛饮。
    再喝几十杯,秋美足下无根,头热如火炙。
    强强推去宾客的手,秋美苦作笑颜,甩了两朵水袖花,飘香而去。
    身形婀娜,渐入月色,又看痴了众人。
    李员外的府阺很大,逃出酒熏地,遇到假山林。
    绕过假山,有婆娑竹影。
    穿过竹影,有荷塘小桥。
    步入桥上,木板留香,秋美再也不能忍耐,扶住桥栏,俯下身子。
    言不尽烈酒滋味,吐不出半生凄哀。
    正在不能呼吸时,突闻脚步匆匆,有人近前,关切轻问:“姑娘,你没事吧?”
    呵,男人的声音。
    他叫我姑娘,我吐得这么惨,已经出戏了,不再是貂蝉了,他还要追上来看我的笑话。
    既然我注定是富贵人的猫儿鸟儿,就索性哄他们开心到底。
    婉转回身,身姿妩媚,伶音细润:“大人,莫要看妾身笑话,莫要看妾身笑话啊。”
    听到姑娘用戏腔回话,男人微微一愣,随即会心轻笑:“你是今夜的貂蝉?”
    他明知故问,何必呢?
    秋美颔首,以袖遮面,试图挡住嘴中酸苦。
    男人掏出随身巾帕,递到秋美眼下:“姑娘如不嫌弃,可用在下的巾帕。”
    将巾帕接在手中,轻轻拭唇。
    胭脂染色,抹花了彩妆,秋美低叹:“我是伶人,但我不是姑娘。”
    听到秋美的本尊声色,男人更愣,低声吟赞:“粉妆娇面红酥手,谁想婵娟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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