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崖顶寒风中,她曾求黑无常放过断山力王,以自己的秘密交换。
    这个秘密是什么?
    也许她想告诉黑无常,她才是蛇王的义女。
    也许她想告诉黑无常,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那天,在深水潭边,她曾赢过黑无常一件事,说很快就会让黑无常去做。
    这件事是什么?
    绝对不会是在东海边,要黑无常亲手杀她。
    绝对不会是在弥留之际,要黑无常放过养父。
    那晚,在冷水溪畔,她曾满脸苦楚的对黑无常说她怕。
    她究竟在怕什么?
    绝对不会是怕死,因为她是大勇之人。
    绝对不会是怕黑白君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责怪她,因为她知道,他们总是宠她。
    这些答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但她,永远说不出来了。
    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每天,都有无数的答案,悄悄消失在人间。
    随魂,永别。
    遗憾,是人生最大的苦难,也是人生最大的魅力。
    如果无遗憾,人生不完整。
    奈何桥,古老沧桑。
    黑石铺就,石上有寒冰覆裹。
    桥上没有扶栏,一步一冰雪,一步一心寒。
    小心翼翼,千万不能掉到河里去。
    奈何桥下忘川河。
    忘川河里无河水。
    骨做河床血流淌。
    铜蛇铁狗争相望。
    一步滑落,皮骨分离,肉做血食。
    这就是奈何桥,它能奈你何,你能奈谁何?
    平日里过奈何桥,无人管你,自求多福。
    今日里过奈何桥,不但有人管你,保证你掉不下去。
    一条铁索,穿过万千鬼魂。
    铁环如勾,勾住琵琶骨肉。
    黑君无常站在桥东。
    半叶羽扇,消融石上寒冰。
    暖风送春,笑迎八方财神。
    白君无常站在桥西。
    由东向西,鬼魂们胆颤心惊,渡桥如命。
    东西一条线,走过百万鬼。
    在生前,有的人是东西,有的人不是东西。
    不管你是不是东西,到了这儿,你得先做财神。
    “来来来,排好队,先往这边来。”
    轻摇羽扇,步态悠闲,白君引来一队过了桥的鬼魂。
    带他们走到一座石桌前。
    石桌高的像小山,仰头不见顶,垂下一副对联。
    白纸红字,歪歪扭扭。
    上联:给钱,死罪不免。
    下联:没钱,活罪难受。
    横批:油锅磨盘。
    “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一听。”
    鬼魂们立即议论纷纷,有的在阳间听闻过油锅磨盘的狠辣,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想跑,有铁链锁着琵琶骨,半步不能移。
    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纷纷求无常大人饶命。
    见鬼魂们都吓破了胆,白君点头微笑,指给鬼魂们一条明路:“对联写的很清楚,只要钱够数,可以不遭活罪。”
    用羽扇指向石桌左边,朗声说:“肯掏钱的,将钱放到这里,可以赎一些你做过的人间罪孽,我带你们走阳关大道。”
    敲诈过后,又补了一句:“如果觉得自己在人间问心无愧的,也可以分文不给。”冷笑一声,阴损的再说:“你可以试一试。”
    试?
    谁敢试?
    只要身上有钱有物的,立即都翻了出来。
    铁索撤回,掏出钱来的鬼魂纷纷跑到石桌左边,将钱物投到了早已堆成小山的钱堆里。
    满意的点了点头,白无常微笑颔首:“给过钱的,排好队,对石桌报你的姓名,一个一个的录下花名册。”
    说完这话,白君摇扇,凌空飘起,落到石桌顶端。
    石桌后坐着门司鬼卫,红发撩牙,满头大汗,正在奋笔疾书,录下鬼魂们喊的名字。
    录好的名字堆得无边无际,比山还高。
    干活很累,人却满面欣喜,眼睛里闪着金光。
    “门司大人,这几天收的钱,可够赔你的城门了?”
    “够了,够了,足够再建几座丰都城了,多谢白鬼使大人周旋,才让我地府生意兴隆。”
    只要有钱拿,门司再也不是那副讲打讲杀的鬼样子了。
    解下腰间丝绦里系的酒葫芦,白君豪饮一口,对门司略微点拨:“此处只有门司大人独录花名册,如果笔歪一歪,也不会有他人看到……也能少分一些给不出力的司刑官。”
    话音一落,门司鬼卫立即顿住笔墨,斜眼看白君,咧嘴一笑:“我贪是贪了点,但一是一,二是二,白鬼使大人可别取笑我了。”
    心知即使没有自己道破,鬼门司也不知道私藏了多少了,只是无胆,不敢对旁人说而已。
    收起酒葫芦,白君轻笑:“我醉酒的时候好说胡话,说过什么,自己转眼就忘,这是喝酒的好处。”
    底下报名字的声音渐渐稀疏,白君擦净嘴角,遥望奈何桥上无边无际的鬼影,大叹一声:“几月没回地府,竟然有接不完的孤影野鬼,我又得去接下一拨了。”
    叹息过后,离开石桌,再往奈何桥东。
    桥东寒风,黑无常立在风中。
    以铁索牵引无际的鬼魂。
    白无常飘下,回看石桌左边堆积如山的金银美玉,轻声微微:“小爷,如果不喂饱了这群无钱不欢的丰都鬼官,咱们翻反地府这件事,还不知道要追究到哪年哪月去。”
    沉声不语,任他凭说,我岂是怕人追究?
    只不过念及魑魅魍魉初任,不想地府内斗,牵连了故人。
    也不愿阳世鬼妖散落,祸害了人间。
    冰寒的心,不知不觉中,起了牵挂。
    不知黑无常在想些什么,只知他终于不再击碎恶鬼魂魄,给它们轮回的机会。
    这一趟人间走过,体味过百姓酸苦,生活不易。
    小爷终究是小爷,不想理人时,谁的面子也不给,听不到他的一字回音。
    堪堪苦笑,白无常大叹一声,挤过鬼丛,自说自话:“早说把有奈何桥扩宽一些,如今来了买卖了,才知道这条桥有多窄,挤的人没法下脚……”
    话碎碎,人已到了桥西,继续敲诈钱财。
    一天的光景,转瞬即逝。
    数不清接引了多少魂魄,数不清聚敛了多少金银。
    数不清投胎了多少畜生,数不清堕落了多少地狱。
    终于打发完最后一拨鬼魂,白无常扭着发酸的脖子,望向桥东,小爷已不知所踪。
    鬼魅无影,这是黑无常的一贯作风。
    自他接任了黑君职位,丰都的鬼使黑府就没住过人。
    不过,鬼使白府倒是自在惬意。
    一步迈进来,满目狼藉,四方散乱,处处有酒。
    葫芦,瘦壶,黑坛,皮囊,虽然身处地府,这里却是酒鬼的天堂。
    好像累得骨头快散了架,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桌上有白玉瘦壶,轻轻提起,壶嘴倒置。
    清亮的酒浆像水箭一般倾泄到白无常的舌头上。
    一口气饮光一壶酒,湿透了衣襟,心满意足的打了两个酒嗝,轻轻笑言:“干娘,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同饮一番?”
    听到冷艳的一声笑,四处烛火燃起。
    烛火摇曳,映亮了白君府堂。
    自阴暗的深处现出一个身影,烛火摇曳时,明暗交错,更显得她曲线妖娆,天人绝色。
    也不起身,只瘫在椅子里,看着她慢慢走近。
    她牵过空壶,晃了三晃,取过酒杯,壶嘴微倾。
    明明已经被白无常喝光了壶中酒,在她手中,偏偏又倒出了酒浆。
    琼浆玉液,芳香满堂。
    叠起双腿,她飘飘坐下,宛如一朵兰花。
    玉杯近红唇,最是美人饮。
    赏过了酒,她纤眉微蹙:“鬼奸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随手解下腰间葫芦,白无常陪她共饮:“干娘,我屋内虽然散乱,但乱中有序,昨夜,我坐同一张椅子,喝同一壶酒。”
    再豪饮一口,将话讲明:“我惯用左手提酒壶,此次再提壶时,发现壶把的位置变了,若还不知干娘在此,我还配做干娘的干儿子吗?”
    聪明,居然饮酒时,也要记清这许多细节。
    明艳一笑,孟女点了点头,再问:“就算壶把位置变了,也许是别人搞的鬼,怎知一定是我?”
    听到孟女相问,白无常拍手大笑,前仰后合,气喘不均的回话:“我刚才的鬼说鬼话,干娘还真信了不成?其实是我闻到干娘的满身香,才知干娘在此。”
    紧紧盯着他,一句真话三句假。
    不再与他纠缠这些无用功,孟女冷哼一声:“你出的好主意,真把我丰都地府当买卖做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以前是暗地里索财,现在是明面上敲钱,钱入账册,更清楚明了。”
    胡言乱语的应付孟女,白无常又笑:“丰都修了新城门,森罗换了额金扁,现在地府里人人锦衣玉食,处处奢华满目,阎老大发了家,可以随便挥霍,有什么不好?”
    说到这里,突然顿声,满眼疑问的看孟女,现出一脸坏笑:“干娘,还没问过你,那夜,你真的给阎老大甜头了?”
    泼他一脸酒,孟女冷斥:“偏你有一双贼耳朵,这种事,也是你该打听的吗?”
    看着孟女一脸冷艳,白无常摇头晃脑:“甜头,这个词是最坑人的,葡萄是甜的,蜜瓜是甜的,梨子是甜的,世间甜的东西千千万,随便给他哪一样,都可以当做甜头。”
    说过后,坐直身子,将脸凑近孟女,微笑反问:“干娘,你说,我说的对吗?”
    看着他一双醉眼,似乎能洞悉人心,孟女终于展颜一笑:“你这身胡搅蛮缠的本事,几乎快胜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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