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越涌越多,灯车越发缓慢,以致于无法前行。
    “快去传话。”叶吟云扭头道,“设法打发他们,决计不能动手。”
    他顿了顿:“……若此处流血,我们就与圆静一党无异了。”
    其余打手也做如是想,立刻下去传话。叶吟云立在竹亭边缘,再低头,已看不见英博身影。他本身只是个样貌普通的小太监,如果脱去乐工红衣,在茫茫人海中,真是难以找到。
    纵使淡漠如叶吟云,如今也咬紧牙关,重重地锤了竹亭一下。
    “最后一个时辰,要刺杀圣上,必然要去花萼交辉楼……”
    他在心里恨恨地说道,并且暗暗下了决心。
    “在那里,我要与你——与你一决胜负!”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回荡。
    他已许久没说过这句话。
    但此刻。话语脱口而出——
    “以北斗卫……叶帅之名!”
    在人群中,年轻的杀手仿佛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冰冷。
    父亲,我失败了,没在这倒数第二个时辰杀了叶吟云。
    但最后一个时辰,我要把他和那可恶的皇帝一起。诛杀血祭,为你报仇!
    他仰起头,眼前是金碧辉煌的花萼交辉楼,旁边曲水,沙沙作响。
    已有一些人等在那里,早早前来准备的百戏团,练习曲目的戏班。更多的,还是柳泌带领的道士和“仙女”,他们郑重装扮,手捧金盘。每人盘中都有一尊仙人像,像再捧着小金盘,每一个小盘中。有那么一滴水,那是今夜的主角,收集的“甘露”。
    羽林卫立在入口,盘查进入广场之人。有宦官在穿行,轻声吩咐些什么。
    所有人都是笑着的,满脸期待,只等远处灯车驶进广场,就开始欢庆的宴会。
    一切都在有条有序地进行着,没有帝皇和妃子的出现,仿佛也没有关系一般。
    这就是长安啊。英博笑了起来,热闹的长安,也是冷漠的长安。
    即使贵为天子,也会被忽略、遗忘,也会被人设局“升仙”。
    ——就像他的父亲、他的长子一样。
    一辆百戏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关卡,一个羽林卫伸手阻拦:“牌牒?”
    白隼恭恭敬敬地呈上去:“在此。”
    羽林卫倒算负责,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在里面,胡姬女子低头行礼,指了指旁边的水晶山:“今夜我们表演绳技。”
    那羽林卫笑了:“看起来倒是有趣,如果可以,真想看看。”
    “欢迎军爷。”裳伽如往日般微笑,那羽林卫摆摆手,放下了帘子。白隼挥动缰绳,往广场内走去。走了一段路,他将缰绳一摆,调转方向,往塔楼边行去。
    马蹄稳健,一步一步,裳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确定在其中么?”她轻声问道,“那个……大家。”
    外间,马车停下。白隼翻身下马,走入车厢之中,他看着裳伽,沉声说道。
    “不会有错。我身在圆静集团中,打探到确切消息。与火药那边不同,这边有一位话事人行事。将……将那人羁押于,第七间塔中。”
    “话事人?”裳伽疑惑,“竟不是圆静亲自动手?”
    “……”白隼沉吟,也不接话。
    “明白了,你不想说。”裳伽轻叹一声,背手抽出短刀:“我便不问。”
    白隼向前一步,按住她的刀:“裳伽!”
    “你不必担心,我只杀大家,不杀话事人。”
    “不是这个……”白隼轻咳一声,“裳伽。”
    “那是什么?”裳伽问道,“我会依约办事。”
    “你听我说。”白隼轻咳一声,“你的亲姐,银刀,在黠嘎斯使团被袭击后,便委身为歌伎,在唐州、金陵一代卖唱为生,她有了个新的名字,叫杜秋娘。”
    “哎……这……”裳伽低下头来。“也是,她天生就像汉人。”
    “后来,她成为节度使李锜侍妾,再后来,李锜被捕,她被没入宫中——”白隼停顿一下,“确切地说,她是在侍寝时候,身缠白帛为李锜伸冤。圣上感于她的勇气与武艺,于是将她留在身边,封为刀人。”
    “刀人?”裳伽睁大了眼睛,“等等、等等……”
    白隼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
    “刀人,我们黠嘎斯的使团之人最后还是有人来到了圣上身边,可以说得上话的地方……不对,不可能,秋娘,杜秋娘……那。那不是好几年前封的妃子么?当时还有人说,封一个青楼歌伎为妃,有损龙颜……”
    看着她慌乱模样,白隼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
    “黠嘎斯的女儿啊,我告诉你这事,不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神。”
    他重又换了胡人语气,裳伽听见,勉强平静下来,抬头说道:“是。”
    “我得到的消息里,秋娘娘,也是银刀,也是你的姐姐。现在正与大家一起被挟持、囚禁。”他顿了顿,“就像你方才所说,你是依约办事,我也一样。”
    裳伽也顿了顿:“是的,白隼。”
    “我们也好,你们也好,许诺之事,定会做到。”
    白隼松开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的光芒越发强烈。
    “去吧,实现我的愿望。在此之后,你要如何处置你的姐姐——”
    “那便是你的自由了。”
    裳伽悠长地叹了一声:“是——”
    她重新握住了刀柄,他握得是那么紧,紧得青筋都暴突出来。
    “灯车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宋尚宫站在地上,肃然而立,沉声问道。
    “平康韩头已派人散钱驱人,现在差不多已无人在车上了。”
    有仆妇答道。她声音还未落下。另一个仆妇便接了上来。
    “灯车仍旧前行,大约半柱香时间,就到达花萼楼前广场了。”
    “原来如此。”宋尚宫沉吟,“那边可有消息?”
    “宫内尚无消息。”一个婢女缓步跟上,“奴婢也去广场走了一圈,也无骚动。”
    “这样啊。果然如我所料,今夜呈露之宴,能与圣上接触的,都被换成了郭门亲信。”宋尚宫沉吟道,“看来,他们是铁了心。唉……”
    她面露苦涩,但很快回转过来。走到车边,敲敲车门:“月华。”
    “听着呢,宋阿娘。”
    “我方才将杨侍郎救出,他们已认得我,想必会不动声色刁难,不让我进去。而这里诸多娘子,虽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但常在宫中,从未遇过如此大事,若是前去,反倒添乱。”
    她顿了顿,又轻轻敲了车门。
    “你在宫外,见多识广,又识些医术。便如你刚才所说,代我入得广场,随机应变,哪怕是传话,也是尽我们的一份力。”
    “……”车中月华静默一会,“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呢。”
    “怎会。我等先是大唐臣民,其次才是女子。退一步说,见死不救,躲在闺阁中一味逃避,才是最大的失礼失节。更何况。此事涉及家国君主,万千性命……”
    说到此处,她像是突然失神,转开了话题。
    “那时,我越矩救下你,也是如此作想。”她顿了顿,“十五年了,姐姐她……不,是我,我从未……从未后悔过。”
    她微微仰头,看着月华瘦削的脸庞和深邃的眼睛。
    这脸庞让她想起一个人,他如月中光华。淡而优雅,遥远而无法触及。
    那是曾经的舒王。月华的父亲。
    “若昭,你大可不必,如你的姐姐那般……”他这样告诉她,“你是女子,可你同样也是大唐的子民,也是充满才华、叔父器重的臣子。”
    当年她是如何仰慕着他,就像双娘仰慕圣上一样。
    只是……只是……
    宋尚宫不愿再想下去,她把心中泛起的秘密又一次死死地压了下去。时间不够了,她对自己说,然后轻轻拍了拍车门。
    “去吧,孩子。”她说道,“去做你想做的事。”
    “好——”车里传来月华欢快的答应声,“宋阿娘,我去了——”
    她一跃而起,跳出香车,抱住宋尚宫的脖子,狠狠地蹭了一下。然后她翻上旁边的马,驱使着它,大步向花萼交辉楼而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宋尚宫还在静静地望着。
    像个小女孩一样,她微微歪着头,头上的金步摇一晃一晃,上面一颗蓝石,不时闪光,如同一颗摇摇欲坠的眼泪一般。
    “尚宫。”有仆妇迎上来,轻声问道,“我们去往何处?回宫么?”
    “我们还有事情要去做。”
    华服的女子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
    “先去寻着杨侍郎和陈公公,看看他们有没有找到医馆。”
    她刚刚平静下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自她心中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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