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渊的笑凝固在脸上。月华本在拂袖扑雪花,如今也堪堪停了下来。他们睁大了眼睛,盯着叶吟云。这时他们才终于明白,方才死劝叶吟云面对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怀疑曾经每一位挚友,每一位胜若亲生的兄弟。
    这对本就落魄的叶吟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叶吟云仿佛知晓他们心思,笑着摇了摇头:“事已发生,总有要去面对的一天。现在时机到了,上天让你们推了我一把,仅此而已。”
    “仙长,那这么说,”阿伦接道,“裴队,还有刚才遇见的韩头,都……”
    “没错,都有可能。”叶吟云微微沉吟。“还可能不止一人,而是多人联手。”
    他这么说着,面前三人不由得脸色一暗。不说裴余,单是韩云之的权力与武功,就足以把他们碾碎,更不用说两个一起。再加上神秘的傀儡师英博。但此前海口已经夸下,易小渊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先生,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如今?”叶吟云沉吟片刻,“如今,英博,已犯下数起案件,他是模仿昔日长安连环杀,此刻绝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
    “先生说的是。”
    “现在午时将尽,他被我们阻挠,还未杀戮。为达目的,他定会随意杀一人,来实现‘一时辰杀一个人’。”叶吟云顿了顿。“此时袭击路人,不仅不能装神弄鬼,还会暴露身份,引起他人怀疑。以我所想……他应该会回到他的老巢,杀一个自己人。”
    “怎么可以这样!”月华首先喊道,“连弟兄都杀,有没有天理了!”
    “唉,”叶吟云轻叹一声,指了指肩膀上的芦花儿,“这鸟儿经过我驯养,可发现血腥之处,带我们前去。到了那里,应可发现些蛛丝马迹。”
    “不过,那时人应该已被杀,救不得了。”
    易小渊喉头咕噜几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木船如箭,带着叶吟云吐露出心底深处的秘密,向长安城内疾驰而去。长安城内,数个在街边巡逻的金吾卫拦住了一辆被“士兵”围住的马车,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驾车的胡人跳了下来,拱手道:“大人,我们是个马戏班,今日前来给呈露之宴助兴。顺便也带些山间药材,前来贩卖,请看,请看。”
    这样说着,老板眨了眨湖蓝色的眼睛,拉开了马车边的帘幕。只见车中,是堆成小山的干草,散发出浓重的药材味道。
    “嚯!”盘查的金吾发出惊呼,“那么多马兜铃草啊!”
    “是,是。”胡人老板陪着笑脸,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戒备。
    “行了,走吧!嚯!你这些阴兵还挺真啊,一定好看!”
    呈露之宴已接近开始。大小百戏团、戏班都开始进入城中。巡逻的金吾尚不知背后的危机正在缓慢扩大,只想着今夜的热闹,不由得笑出了声。胡人老板又是一阵赔笑,塞了些吉利钱后,他们经过街巷,进入了一条隐秘的曲里之中。
    一旦无人看见,老板脸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神情。
    “收起刀吧,裳伽。”
    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响。那“药材”小山后的女子,收起了自己的短刀。她动作的气息吹落了顶部的干草,露出下面伊祁玄解特制的“水晶山”来。
    女子笑道:“白隼,真有你的。”
    “呵。”曾经身为斥候的人说道,“本就如此。”
    他二人说着话,马车已进入大宅之中。一入宅中,随行众人立刻忙碌起来,牵马的牵马,搬物的搬物。他们秩序井然,悄无声息。就算有外人看见,也会觉得是大户人家做宴请宾客准备,无人会往谋逆之处想。
    白隼让裳伽下车,然后领着她,往大宅深处走去。裳伽原以为要进入其中,谁知白隼脚步一转,竟到了屋后。屋后,有一极大的水池,池面结着薄薄的冰,一条窄桥连着池心的一个亭子,亭子边,停着一艘小小的画舫。
    画舫上糊着纸窗,只隐约看得清其中有人。白隼停下脚步,转头向裳伽道:“我去回报,你就在这里等。随意些,但莫要暴露。”
    裳伽点头应允。白隼便上了画舫去,立在船舷上,嘀咕些什么。舫中不时有人回话。但似乎并不是那神秘的圆静,而是他的话事人一类。裳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不感兴趣,就扭身看亭中。亭中有几人,都在忙碌些活计,其中亭角一个,正拿着些青黄色的干枯果实,以银钵研磨成粉末。
    “你在做什么?”裳伽轻声问道。
    那男子本来不欲搭理,但偶一抬头,见眼前站了个美人,登时脸就红了。犹豫片刻,他轻声道:“马兜铃果。《铅汞甲庚至宝集成》……你,知道吧?”
    裳伽摇头:“我对方术一无所知。”
    那男子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接话,便挪了挪身子。这一下,他身旁脚下的都系全都露了出来,全是女子妆匣之物——有蔷薇硝、玫瑰硝,亦有头油、茉莉露,甚至是洗浴用的草木灰、羊脂,花花绿绿,摆了一地。裳伽见状,不由得掩住嘴,轻笑一声。
    “笑什么?!”男子有些恼羞成怒,“我在做火药。火药,应该是碳粉、硝石、硫磺,这些东西,当然运不进长安城……可他们不知道,并不是只有碳粉可做——”
    “他们?他们是谁?”
    “朝廷啊!他们不知道,马兜铃果粉。比碳粉威力更大。”他伸手一指,“至于硝石、硫磺,可从女子妆匣之物中提炼,嘿嘿,如此一来,他们能奈我何?”
    “厉害。”裳伽轻声奉承。“你在此处,有些屈才了。”
    “这话怎么说?”
    “若为方士,说不定能炼出真金金丹,留名青史。”
    “无妨。”男子低声说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自当为圆静大师,尽力……”
    裳伽不过随口,那男子却当了真,正色明志。曾经的平康舞伎在心中摇了摇头,脸上一笑,转身离去。她答应了白隼的秘密计划,也无意去探究圆静同党的心事,想了想,她索性走到亭子边缘,想要看看那凝冰湖景,然而就在这时——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夹带着金属碰撞之声。远远地有人喊道“张大人你回来了”,然后是什么东西“嗖”的一声划破空中。这声音,裳伽听过,那是丝线飞舞的声音,她心中一凛,不由得回头望去。
    亭中,有个人被吊了起来。细如琴弦的钢丝线缠在他的脖颈和四肢上,在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枚磨了一半的果实,青黄色的粉末,簌簌掉落。
    那是片刻前还与裳伽说话的工匠。此刻,那钢丝已将他硬生生地勒毙了。他的脸上,甚至来不及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个年轻男孩脚步匆匆。走进亭子。在他的手上,臂间,是操作傀儡用的戒指和丝线。亭中几个人见他,都露出惊恐的表情,但无一人说话,只是放下手中活计,跪倒在地。那男孩深吸一气,大声喊道:“你们还愣着什么!”
    他像小孩子发脾气般:“快把他搬出去,丢在其他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午时就要结束了!快点!快点!”
    亭中其余几人连片刻都未迟疑,立刻出手割断了钢丝线。然后抬着那可怜同伴的尸体,一路小跑,往外间去了。亭子瞬间空了。刚赶回来的张英博将外袍一脱,气急败坏地甩在地上,仿佛仇人般地踏了两脚。
    “北斗卫……叶帅!”他咬牙切齿,“等着,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叶帅?”一个女子声音响起,“这便是你随意杀人的理由么?”
    “谁?”英博抬头道,他看见亭子的边缘,一个金发的胡姬立在那里。视线对视的一瞬间,他立刻明白,这个看似美丽的女人其实与自己一样,也是个隐于黑暗中的刺客,和杀手。笑容爬上他稚嫩的面庞,他冷笑道:“我们杀人,还需要理由?”
    “我虽不喜欢大唐人,但每一个生命都是上天的馈赠。”裳伽轻叹一声,“随意动手,迟早要报应。”
    “哦?”英博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我倒要看看,报应在哪儿?”
    话音落下,他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的外袍,往裳伽眼前一挥。外袍阴影过后,他左右突兀地多出了两个人影,是两个傀儡。英博轻喝一声,那两个人影发出难听的碰撞之声,伸出手来,如同佛像一般,双手高举。
    在它们二人手间,锋利如钢刀的铁丝,天罗地网般,向裳伽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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