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实证,令叶吟云陷入了极其无奈的境地。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处不知何地的暗示中,杜秋娘站了起来,她微微弓腰,像一只随时要扑出去的猫。
    这一刻,她不再是昔日能歌善舞的妃子,而是圣上的护卫,贴身的刀人。
    “银刀?”对面传来了声音,“听闻昔年,太子北斗卫中有一名刺客,神出鬼没,就算队友也不知他的真面目,没想到竟是女子,而且,还是圣上枕边人。”
    “你既知晓,那便快放人。”
    银刀,也是杜秋娘冷冷地说道。
    她竖起耳朵,意图从声音中寻到一丝蛛丝马迹。可刺客显然也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于是,刻意用了嘶哑语调。呼气声重,令她无法知晓半分。二人沉默,对峙片刻,那刺客突然又一次说话:“你竟不好奇么?”
    银刀冷哼:“嗯?”
    “你就不好奇,”那边声音慢条斯理,“为何这人知道,黑暗之中。有复数水罐?又为何知道,这里准备了足够的器物?”
    他的话语像利剑一般,穿透了杜秋娘的心。确实,刚才她意图以倒水引诱刺客说话,反而被圣上识破,当她在黑暗中摸索之时,也是圣上告诉她,此处还有其他器物。有一瞬间,她也曾想到过,为何圣上如此清楚?就像他曾经面对过这种情势一样。
    那刺客像是识破了她的心思,嘶哑说道:“因为,圣上也对一人,做过眼前这情事。”
    “谁?”纵然情况紧急,杜秋娘依旧脱口而出。
    “……”刺客却突然不说话了。像是故意吊胃口一般,许久,才终于说道,“十五年前,正月十九,对么?”
    他不失时机地擦亮了火石,一闪而过的火光之中,杜秋娘看见圣上在微微地颤抖。
    室内重又黑暗,刺客略带嘲讽地说道:“看来您已经惧怕得说不出话……”
    “闭嘴!”一个粗暴的声音呵斥道,“朕从未惧怕!”
    但他的声音还是低落下来:“可朕并没有想到……父皇会……”
    小小的内室之中,气氛突然改变。杜秋娘虽不敢放松警惕,但她已觉察,眼前的刺客并没有多少杀气,至少此刻,他并不想杀害圣上,还接上了圣上的话语。
    “让我来替您说吧,您得到皇位的所谓‘禅让’,是您通过宦官软禁太上皇,逼迫他实施的。毕竟他当了二十六年太子,虽是壮年,但身体不佳,屡有中风之疾。”刺客顿了顿,“圣上甫一登基,就把当年反对您当太子的人,清算了个遍,什么俱文珍,什么二王八司马,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圣上难得的没有回话,但是杜秋娘感觉得到,他在积攒着怒气。
    “即便如此,您根基依旧未稳啊,永贞末年,出了罗令则假传太上皇话语,意图谋反之事,绝不是孤例,虽说你连着扑灭了几次动乱。但地方上的武官们,仍旧密谋入京勤王,逼迫您退位,让太上皇复出。”刺客沉吟道,“而您。做了釜底抽薪之举。”
    “朕没有。”坐在榻上的人喘着粗气打断了他,“朕绝没有加害父皇之心。”
    “哦,没有?那么,太上皇为何驾崩了呢?”
    又是漫长的沉默。杜秋娘立在一旁,除去警惕,她心中惊讶无比。她随侍圣上身侧多年,只知圣上时常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一脸自责。她只道是政务繁重,却不知,其中藏着如此深邃,如此令人难过之隐情。
    那边,刺客嘶哑难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您布下了一个局。您趁太上皇熟睡,在他寝室之中挂上黑色帘幕,令他不知身在何处。又安排宦官伪装古怪刺客,恐吓于他。就像,”刺客说道,“就像现在这样。”
    杜秋娘心中一动,莫非,她与圣上,仍旧还在自己的寝宫之中?
    “银刀,不。还是叫你秋妃娘娘吧。”刺客又一次觉察了她的心思,“这里并不是寝宫。”
    说完这话,他就停下了。杜秋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静默片刻,终于还是沉声问道,“圣上,妾身有一问。”
    “不用问。”圣上回答,“我知道。”
    他顿了顿,重又用威严的声音说道:“彼时,泾师之变刚过,安史之乱未愈,国力空虚,朝内无将。若藩镇之人频繁勤王,朝内会耗去大量兵力。于是,朕与诸内侍商议,意图做这一劳永逸之谋。”
    杜秋娘凝神细听,刺客似乎也乐意他说下去,于是并没有出声。
    “朕本想借父皇及其亲信之口,传出消息,令那些意图起兵的人得知,太上皇被皇室握于手中。他们自然投鼠忌器,暂时偃旗息鼓。同时,朕刻意安排古怪刺客,又夹以神鬼之说,也可让那些人以为太上皇可能已神志不清,纵然勤王,也不会顺利。”
    杜秋娘已听出话语间不对,脱口问道:“然后?”
    “父皇他,”圣上一声叹息,“他……太累了。”
    纵然没有说出详情,杜秋娘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当年这个意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布局出现了意外,整整二十七年的煎熬,太上皇的身体已是风烛残年。又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终究支持不住,驾鹤西去。
    她正想着,偏在这时,那刺客又一次出声了:“您说得倒是好听。”
    杜秋娘脱口而出:“怎么?”
    “问问您的良心吧。如果当真那么父慈子孝,您会在这场可悲的意外后,立刻令吐突承璀诛杀父皇的爱弟,舒王李谊?”刺客笑道,“而且,就凭您的一面之词,又怎能让人相信,您的那些亲信的刺客‘大将军’,没有将匕首刺入太上皇后背——”
    “大将军?”杜秋娘心中又是一动,“匕首?”
    “看来娘娘也听说过那坊间传闻。”刺客笑道,“没错,我便是那,辛公平。”
    他顿了顿:“我知道一切——所以,也是,心,公平。”
    话音落下,杜秋娘感觉到了。刺客的身上,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杀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藏在塌下的杨司辕,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已与忱皇子说了半时辰的话,除去秋妃身份乃是“刀人”这事,他从这个幼小的孩子口中,得知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这几日父皇称病不上朝。其实是厌烦了。老白奴太监让他另立恽哥哥为太子,郭娘娘那边当然不会同意。可怜太子恒哥哥,每天都去请安,可父皇根本就不见他。”
    “就在昨天,太子哥哥还见了他的舅舅,我听见国舅爷说了句,你只要每天请安就好了。其他的事儿,我们都安排好了。于是呢,今天太子哥哥就又去请安了,可是……可是他等了老半天,连父皇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若是常人听来,此事不过是童言童语,不会在意。但杨司辕听了方才他一番关于杜秋妃的秘闻,不由得凝神细听。
    “至于秋姨,她昨夜侍寝,今日也没有见到。按说,身为刀人,无论是否侍寝,她每日都要早起,看宫女尚食们准备饮食,监督试毒等事。于是我方才装作游玩模样,找了好几个父皇贴身宫女、内侍,一一问询。我发现,”年幼的皇子伸手一划,“他们全都相互错开了。”
    “相互?”杨司辕惊讶道,“忱皇子,你的意思是?”
    “今日呈露之宴,事务繁多。他们分别被差遣到不同地方工作,彼此无法碰面。因此,也彼此都以为,父皇寝宫中有其他人伺候。”年幼的皇子颇为老成地说道,“不知是不是我多虑,我总觉得,父皇宫中已经无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
    杨司辕陷入沉吟,想到那被郭妃藏起来的血字丝帕,他不由得也忧心摇头。
    对面的孩子见到,如同触电般跳了起来:“你也以为我是小孩子玩话?”
    “不,当然不是。”杨司辕抬起头,正色解释道,“今早我遇到一些情事,与皇子所见,殊途同归——皇子,您说得没错。”
    “那边好了。”忱皇子松了口气,然后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杨侍郎,虽然可能是误会。但我觉得,父皇寝宫之中,一定有什么异状发生。但我一向愚钝,就算说出,宫中也无人信我,正在我无奈间,却碰上你这个外人。”
    他顿了顿,突然咧嘴笑起来:“刚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定会同意帮我,也会相信我。”
    “多谢皇子。”杨司辕也微微低头:“因为以前曾有人,如此相信于我。”
    再抬头,这年轻的星官沉声说道:“皇子,残英虽人微言轻,但当尽力而为。”
    得到此言,年幼的孩童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掀起了塌边帘子。
    “母亲交待,必须韬光养晦,我也无可奈何。”他摇了摇头,“出了这处,我就是个痴愚孩子,还望杨侍郎不要揭穿。”
    “怎么会呢?”杨司辕轻声说道,“在下绝不泄露忱皇子隐秘,哪怕一星一点。”
    说这话时,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旧日之人的模样。
    叶帅兄……曾对我说过这话的你,如今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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