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阳。”
    等待了片刻后,黑暗中传来沉静的声音。杜秋娘微微一愣,这是他给她起的新名字。从秋娘、秋妃到这仲阳,圣上总是不断给她起新的名字,有时候她会觉得,这仿佛……
    仿佛他想将她的过去彻底抹去一般。
    这思绪不过持续片刻,杜秋娘立刻回神,不顾杀手还在身侧,她脱口回道:“妾身在。”
    被缚于榻上的至高之人在这一刻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用尚不太连贯却又沉稳的声音说道:“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准备了,许多,水罐。”
    秋娘睁大了眼睛,她有些迷惑,甚至有些恼怒起来。她不知道,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这个人为什么还关心着水罐!然而。既然是圣上开口,她也不得不从,便将水罐“咚”的一声放在桌上,伸手摸去。
    “哎……这是?”
    手触及前方,在已被倒空的陶罐之后,还有一个陶罐。里面盛满清水。在这陶罐之后,则是第三个陶罐,后面还有……
    “四、五、六、七,”秋妃点数着,“单是装水的罐子,就足有七个!”
    “或许,还有东西。”
    圣上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秋妃继续摸索,除去那水罐,上面还放有数盘果物与干果,黑暗中分不清是李还是杏,亦或是小一些的梨子。但依数量计算,足可以做今日果腹之用。
    秋妃似乎觉察到什么,她她近乎急切地触摸着一切,很快,她发现这一个角落的事物近乎琳琅满目,不仅准备好了食水,还有……
    “衣服。”她拿起一件。“香炉。”又一件。“丝帕。”
    她顿了顿:“老天爷,下面还有两三个夜壶!”
    她一向矜持凝重,如今却脱口而出这颇为粗俗的话语,显然是大吃一惊。在惊讶的心情过去之后,秋妃抬起头,注视着黑暗,口中喃喃自语:“我真是糊涂了……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呢?是……想让我们生,还是让我们……死?”
    没有人回答她。圣上没有。刺客也没有。沉默在持续,许久,许久,黑暗中终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他非常虚弱地说出一个字:“水。”
    “是。”秋妃顾不得许多,立刻捧起琉璃盅,大步向圣上走去。然而她还未停住脚步,那身后刺客已蹭的一下飞掠到秋妃身前,抢过琉璃盅。事出突然,秋妃又被吓了一跳可待她反应过来,已听见饮水的吞咽之声。黑暗笼罩,秋妃也不知刺客是给圣上喂水,还是自己咕噜噜地饮了下去。但既然再无人命令,她也不敢打草惊蛇,只是立在原地,没有声张。
    “你们还在犹豫,”那个沉静的声音又一次说出,“到底要不要杀我,是么?”
    秋妃不知道,而刺客显然不会回话。
    “会犹豫的人是谁呢?”
    椅上的男人声音依旧沉静,仿佛黑暗、刀剑与血腥,没有伤害他一分一毫。这屋中的一切和屋外的一切,依旧掌握在他的手中。
    “是我的妃子,还是我的儿子呢?”男人自言自语,“亦或许是……我曾经的臣子。”
    无人说话。可在片刻之间,秋妃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那是琉璃盅掉落在地。
    他猜到了。秋妃在心中说道,圣上他,似乎说中了。
    “仲阳。”就在这时,她听见那个男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仲阳,拿出你真正的身份来。”
    他声音不高,依旧沉静,可杜秋娘却浑身一凛,双膝弯曲,跪了下去。
    “拿出你真正的身份来。”大唐的天子,长安的主人沉声说道,“让他知道,现在的我们。并非——并非任人宰割之辈!”
    杜秋娘微微低头,那双顾盼生姿,如湖泊般深邃迷人的眼睛,此刻如雾气般,弥漫起层层杀气。突然间,她双臂交叉,俯身拜了下去。
    “圣上。”她说,“银刀,遵命。”
    在杜秋娘吐露多年的秘密之时,杨司辕躲在床榻之下,与小皇子玩着一问一答的游戏。
    “皇子,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我娘亲,知道许多事情!”孩子奶声奶气地说道,“连你也,也不相信我么?”
    杨司辕心中一闪,脱口说道:“信!我当然信!”
    说话间他挥起袖子,以手影在床榻布上比出一个女子的模样。笑道:“看,像不像你娘?”
    “嗯……不像。”小皇子使劲地摇头,“我娘没那么胖,她很少睡觉,所以瘦瘦的,不好看,比不上宫里其他的娘娘。”
    杨司辕把手指又扣了扣,小皇子却像没看见一般,舔舔嘴唇,继续说道。
    “不过我娘也说过,宫里那么多的娘娘,算下来其实都差不多。只有两个与众不同。一个是郭娘娘,另一个,就是秋姨……”
    这是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杨司辕在心里“啧”了一声。不过,这也确实像郑娘娘,那个由没入掖庭的罪妾口中说出的话。他沉吟一下,问道:“是哪里与众不同?”
    “郭娘娘,是父皇的大老婆,能管其他的小老婆。而秋姨嘛……”小皇子眨眨眼睛,“秋姨她,是父皇的‘刀人’。”
    “刀人?”杨司辕一惊,口中喃喃,轻声重复着,“刀人……”
    “咦?连你也不知道刀人是什么?”
    小皇子抬起头,用疑惑的神情问道。这时候,如果再说自己不知,就有点像大人骗小孩子。杨司辕沉吟片刻,还是说道:“我知道——刀人。就是贵人的贴身女护卫,都是武艺高强的女孩子。身份保密。我大唐开国太宗,也有这样一位刀人,名叫高慧通。因为在玄武门之事里做出莫大贡献,太宗甚至为她立碑。”
    说到此处,杨司辕也有点恍惚:“皇子刚才说,秋妃是圣上的‘刀人’?”
    “对啊。不过呢,她也不是一直呆在父皇身边。很久以前,她经常出宫去做事的。”
    小皇子舌头有些打结,显然他并不懂得话语中的深意,只是在模仿着大人——或许就是郑妃说话。他捋了捋思绪,继续说道。
    “她那时候在一个叫‘北斗卫’的队里。她还有个名字,叫银刀。”
    多年来,他一直猜不透的神秘女子真实身份,如今,终于在这童言无忌间得知。看着小皇子天真无邪的眼睛,杨司辕想说话,可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杨司辕迟疑之时,远处古墓之中,血滴子呼呼飞驰而来,眼看就要将叶吟云割成两截。
    叶吟云深吸一气,还未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行动了。如今无论弯腰还是低头,都已来不及,他索性往上一跃,避开了一击。那血滴子擦过他道袍下摆,“嗤啦”,割下一小块来。
    来着不善。叶吟云在心中觉察,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想法还未落下,那血滴子就像被牵引般,折返回来。这一回叶吟云不敢怠慢,将头一低,身子一趴,再次躲开了被切割之祸。这一起一落不过片刻之间。叶吟云也算久经沙场,这才凭本能躲过一劫,若换了他人,哪怕身手好如易小渊那卢瞳,恐怕都会遭受重重一击。
    “谁?!”他低声喝道,“用如此手段?”
    说话间他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人,身量很高,十分瘦细,血滴子便在他双手飞旋。通道光线昏暗,看不清此人是谁,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能勉强看清他身穿一件绿色斗篷。叶吟云手无武器,只得以袖格挡,看着那人身影,不由得在心中泛起嘀咕。
    这人是谁?会在这古墓中的,难道是那埋伏在路边,神秘莫测的绿衣郎?
    不,不会,就算是绿衣郎,他也无法在自己破局之前,就进入这通道之中。这里只有进路,没有退路,换言之,会在这里的人,只能是——
    只能是方才身在“棋盘”上的一人!
    叶吟云正在思虑,不远处的神秘人物猛地举起了手。双手之上,各是一枚带着利齿的轻薄盾牌,只听“呼”的一声,两枚盾牌同时转动,再次变成了血滴子!雪亮的刀刃转成圆环,密不透风,带着强烈的风声,不要说应对,就是在旁看着、听着,都令人胆战心惊!
    那个神秘人就这样朝叶吟云走来。
    “他”没有使出武艺,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他”知道,在叶吟云身后不远,就是厚重的石壁。叶吟云方才躲过一击,全是因为“他”只用了一枚血滴子。如果两枚同时进攻,此处狭小无比,叶吟云根本没有一点逃脱的空间,只能束手无策地被切割。
    叶吟云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
    他脊背涌起一阵战栗,与此同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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