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伽静立草屋之中。
    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她心内反倒平静下来。
    闭上双眼,调整气息。
    裳伽很清楚,在这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房屋之中,那些道士同样看不见她。只要她隐于黑暗,不动声色,压低气息,他们暂时拿她无可奈何。
    宁静的风中有一丝轻轻的响动,似乎有人正触摸机簧,准备按下。
    裳伽深吸一口气。
    “铛——”“喝啊!”
    机簧按下,几乎是同时,又一道金丝弓弦射出,直向裳伽而来。眼看就要击中裳伽后背,少女突然回头,旋风般在空中转了一圈,躲开攻击,回手将刀背擦上弓弦。那金弦中缠有铜丝,与精钢制成的匕首向擦。火星连连。
    弓弦抖了一下,显然它的操作之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而裳伽却不迟疑,握紧匕首,沿着金弦飞速跑了起来。她速度极快,如此跑了十来步,便如同顺藤摸瓜一般。找到了金弦的来处——
    那是一个一人来高的木箱。箱上有密密而细小的空洞,一个道士站在木箱上,手握机簧。裳伽虽不知其中明细,但凭借本能猜出,只要他按下机簧,金弦就能由空洞中射出,无论粗如人腿,还是细如眉毛,机簧都能刺中,毫无死角。
    “哟。”裳伽微微一笑,“挺厉害啊。”
    那道士听见了她的话语,或许也从片刻的火光中看到了胡人歌姬的美貌。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裳伽嘴角一动,踩上金弦,一跃而起,长刀挥出一道半月般的弧光,硬生生地在道士胸前开出一道血口子。望着他惊讶的神情,裳伽露出轻蔑的一笑,转过身去。
    “就在此处!”
    那个道士突然爆发出一声喊叫。
    裳伽不由得一惊,回过头来。
    “你以为……你逃得了么?”
    她的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声音。那是刚才被击中的道士。
    “这里……不止……我……一……个……”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同一时间,裳伽只听见“咻咻”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无暇思考,踮起脚尖,躲避风声,亦是躲避金弦。然而这番攻势远比刚才可怕,宛若暴风,裳伽虽然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躲避,可仍有五、六根金弦刺入她的身体,留下鲜血淋漓之伤口。
    糟糕。忍着疼痛,裳伽心中思虑,他们到底有多少台金弦机簧?
    又一道金弦击来,裳伽咬紧牙关,伸出手去,令它从她的指尖划过。然后她猛地用力,将金弦绕在手中。金弦锋利,将她白皙手臂割出血痕。裳伽拔出匕首,在金弦上用力一划。
    火星纷飞,短暂地照亮了这间小屋。不过短短瞬间,裳伽看清了屋中景况。
    草屋四角、过道门边,全是金弦之箱。屋梁之上、屋檐之角,亦有数台金弦之箱。每个箱上空洞都如同血腥之眼,一旦睁开,就会将裳伽置于死地!更何况,这些箱子,每一个之后,都有一个道士在操纵,如果他们同时扣下扳机。射出金弦的话……
    那便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而她裳伽,就成了网中之鱼,被刺成筛子,疼都要疼死!
    火星熄灭,这异族的女子杀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而正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屋中响起一个声音,听着苍老,却透出孩子般的兴奋来——
    “就在那里!打她,打她!”
    话音刚刚落下,屋中就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道士们或是移动木箱,或是按下机簧,不过片刻间,金弦又一次袭来,这一次的攻势远比方才更加猛烈,道士们显然是用上了所有的机器,金弦在空中穿过,掀起的微风层层相叠。竟宛如掀起一阵漩涡般的大风。
    裳伽吸了一口气,那风中满满是杀气的味道。
    眨眼之间,第一枚金弦已到了眼前,裳伽猛一提气,一跃而起,踩在了这根吸如发丝的金弦之上,还没等站稳,她就将腰一弓,整个人撑成桥型,任第二根金弦从她腰上划过。与此同时,她将头一偏,躲过第三根。黑暗中,她凭着直觉,抓住了第四根金弦,又将金弦猛地甩出,第四根金弦正正撞上第五根金弦,将后者弹开,发出噌噌作响的声音。她脚下一踢。又迎向了第六根金弦。
    接着,还有第七根、第八根……
    如果此时有光,如果此时有人在看,他将看见胡人舞姬,将毕生所学的走索、武技和舞姿结合在一起,在金弦间穿梭,跳出一场惊心动魄间不容发的逃脱之舞!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只要稍错一步,就有送命之嫌。
    裳伽全神贯注,双手双脚动作着,将那些夺命金弦一一化解。四下黑暗,操作金弦的道士们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发出的金弦并未击中那暗中的刺客,不止自己,其他人或许也没有。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想到此处,道士们不由得黯然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就在这时,那苍老的声音又一次说话了。
    “再一次,再来一次!”他兴奋地喊道,“她累了!躲不过,躲不过……”
    “好的,师父。”许多人声响起,兴奋地应道。
    但裳伽也在这一片声音中,听到了一丝犹疑:“师父……弦被……”
    苍老的声音截断他:“放!”
    机簧声响,漩涡般的风声再一次响起,如方才的罗网一般,无数的夺命金弦又一次袭来。正如那苍老声音估算的一般,经过一番死战。裳伽此时已接近力竭。她立在原地,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眼看着夺命金弦疯狂袭来,就连移动的力气也没有了。黑暗中她闭上了眼睛,仿佛放弃了所有的挣扎。风声烈烈,眼看就要刺穿她的身体。就在这时……
    “沙——”
    裳伽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绿色眼珠,仿若燃烧着熊熊的火光。
    “呃……喝啊!”
    方才一直忍耐着疼痛的女刺客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叫。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上,、身上猛地脱出,往四周弹射开来,向着那些将要向她袭来的金弦。直直地撞了过去。只听“噌”的数声,裳伽的身侧,如同烟火爆开,火花四溅。
    “那是什么?”有道士的声音。
    “是……是刚才的金弦!”也有道士回答。
    算你们识货。黑暗之中,裳伽冷冷地笑了笑。方才第一波攻势,她并非只是闪躲,而是尽己所能,将能抓住的金弦都拽在手中,不能抓住,又非击向要害之处的,便任它们刺入自己的身体。此刻,第二波攻势袭来,她将握住的身上的金弦以劲力弹射回去,如此一来,便是以天罗地网对天罗地网,堪堪化解了常人几乎无法化解的攻势。
    道士们虽并不清楚详情,但听见金弦碰撞之声,看见四溅火星,多少也猜到了几分。那个苍老的声音更是如此,他击掌道:“厉害!厉害!”
    他的语调里透出越发的狂热:“下一步我该如何对付你呢?”
    “呵。”裳伽在这草屋之中,第一次出声了,“还是先对付你们自己吧。”
    她清脆的话音刚刚落下,只听“轰隆”一声,墙角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接下来便是火焰熊熊。冒出了黑烟。
    “糟了!是火石!”道士们喊了起来,“那么……”
    “轰隆!轰隆——轰隆隆隆——”
    一台接一台的金弦机簧炸裂开来。那些可怜的道士,或许在临死前一瞬间才知道,裳伽不仅抓住了金弦,还在金弦的线头上绑上了小火石。而方才的战斗不过眨眼之间,裳伽的动作竟能如此快速,甚至人眼目不可及。
    “怪物……怪物!”
    烈火一团一团地涌起,小屋之中,惨叫声连绵不绝。裳伽站在屋中,此刻,黑暗中的一切她终于可以一览无余。她看到了屋子正中,她不曾看过的景象。
    那是巨大的水晶雕。
    透明的。足有三人高的水晶,突兀地立在这草屋的正中。腾起的火焰将他染成了橙红之色,但依旧可以看清,上面雕刻出的亭台楼阁,云雾笼罩,明月清流,松树与鹤,各个都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座崭新的“仙山”。裳伽身为歌伎之时,金银饰物也见过不少,如此巨大而美丽的装饰,她却是第一次见,有那么一瞬间,她也不由得看得呆了。
    他们拼死守护的就是这个?当然没那么简单。
    裳伽眯起眼睛,本能与心告诉她这件事当然没那么简单。不过匆匆一扫,她已经发现水晶仙山上有不自然的裂缝和空洞,而那些露在外面的亭石松鹤,都是可以按下的。当它们被狠狠按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攻击呢?
    或许是能蚀人肌肤的酸水,或许是瞬间将人烧化的火焰,甚至可能是最普通却又最锋利的刀剑,能轻轻松松地将人置于死地。
    无论是哪种,想来都会比那金弦恐怖。
    火光映照之下,裳伽抬起头。在仙山的上方,一个身影盘腿而坐。那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盘腿而坐,他须发皆白,一身仙风道骨,道袍在火焰掀起的风中微微飘着。此刻,徒弟们的惨叫和周遭的状况对他并没有任何的影响,他的脸上仿佛只剩一对狂热的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她。而他的十根手指,都放在水晶仙山的人与物件上。
    裳伽知道,这是挑衅,亦是玩弄。
    他在邀请她,邀请她对峙,邀请他游戏,亦是邀请她——
    与他豪赌一场。
    赌。赌上性命。赌上时间。
    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这可不是玩笑。裳伽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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