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郎,启墓门。
    叶吟云口中轻声吟着,再次看向那扇紧紧闭合的石门。
    石门之上,天人族与阿修罗族的征战仍旧在那里,高耸的树,流淌的河,受伤与倒下的人,似乎都与方才没什么不同。叶吟云举起火烛,细细查看。此刻他心中已有目标,便很快地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那是人。
    在身披飘带的天人,与身覆羽毛的修罗之间,有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他躲在如意树后,只探出半边身子。仿佛纷乱复杂的战场与他无关,他只是如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每日开启门缝。就连服饰也颇为日常,没有一丝装饰。
    那个“人”不过拇指大小,不刻意寻找,几乎看不见。
    叶吟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抚向这个“人”。下一刻钟——
    “咔擦”,只听见机簧摆动的声音。接着是“轰隆隆隆”,巨大石板挪动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
    旁边的月华、阿伦、易小渊三个人,同时转过脸来。叶吟云站在门前,还兀自保持着抬手抚摸的姿势,就在他们面前,而那巨大的石门,早已轰然开启。
    突逢生机,三人竟一下子接受不过来,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天、天啊!”许久,阿伦才拍手喊道,“有救了!有救了!”
    月华皱起眉头:“你……做了什么?”
    “里面似乎有路。”叶吟云道,“时间紧急,我们不妨边走边说。”
    “好!”易小渊拔出长剑,一步上前,“我来打前锋。”
    “不宜冒进。”叶吟云按住他肩膀,“此处并不单纯,我们小心行事。”
    “哎——哎?”易小渊一脸惊诧,最后赌气式地把剑一甩,“到底是要急还是要缓啊!”
    月华嘟囔一声:“真是呆头鹅!”
    “你们啊!”叶吟云叹一声,“我们眼下还有大事!别像孩子似的,失了分寸!”
    他这么一说,月华和易小渊才发现自己失态,都静默不做声。四人商量一阵,决定前后而行,月华身形轻盈,走在最前,叶吟云其次,阿伦在当中,而易小渊断后。为防有人落单,月华解下自己的长腰带,将四人依次栓在一起。
    叶吟云还好,阿伦与易小渊少见女子之物,折腾半天,才终于成行。
    石门之后,乃是一条甬道,狭窄仅能通过一人。四人便在其中,快步前行。叶吟云也借此机会。将自己如何思考诗歌,如何发现绿衣郎,又如何开门之事,一一说给其他三人听。月华听罢,若有所思,口中低吟:“‘绿衣郎,守墓门’……是这个意思?”
    “嗯,依娘子解读,那首诗看似诅咒之意。”叶吟云沉思道,“但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这张诗纸,非但不是咒杀,而是提示之语。”
    “啊?那这么说,那绿衣服的是好人?”
    “不一定。”叶吟云皱眉,“我方才思虑一番。觉得此事还是蹊跷。”
    “仙长这话怎么说?”
    “阿伦,下车买包子的是你,被腰间塞了诗纸的也是你。”叶吟云摇头,“昔年我在宫中,认得我的人不少。易大人堂堂金吾,引人注目。月华娘子虽是女子,但毕竟平康坊副头儿,就算不抛头露面,口耳相传,多少有人会知道她容貌。”
    “嗯嗯,”阿伦睁大了眼睛,“然后呢?”
    “你不过是一个小府……小孩子。就算从月华娘子的豪车上下来,也说不定是哪家的小厮或者仆人。”叶吟云轻咳一声,“啊,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无事。我本来就是小兵一个。仙长,继续说。”
    “你与他人没有什么瓜葛,绿衣人为什么偏偏就盯上了你呢?”
    “我也不知道哇!”
    “认得你,还知道你与长安杀人事有关的人,只会是……”
    “傀儡师?”阿伦不由得浑身一抖:“是那老傀儡师?”
    “不是他,便是他的同伙。”叶吟云沉声道,“无论如何,那绿衣人不单纯。”
    他说完此话,四人一时陷入了寂静。叶吟云见气氛沉闷,摇摇头。打气道:“不过也不必担心,这皇陵的制作之人,应该是伊祁……”
    还未说完,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粗重的喊叫:“哇啊!”
    叶吟云还以为是阿伦见到可怖之物,不由得说道:“阿伦莫怕。”
    “竟,竟真有死、死人啊。”
    声音不太对,叶吟云抬起头,这才发现,发出惊叫的不是阿伦,而是易小渊。此刻这身高体壮的大汉脸色铁青,姿势古怪。他一臂向前,捂住阿伦眼睛,另一手直指前方脚下。至于他本人,正抬头望着墓顶,整个人看起来像被阿伦背着。看来滑稽非常。
    月华听见,冷冷一笑:“这是墓里,没有死人就怪了!”
    她像是挑衅一般,低下头去,但刚低下头的瞬间。她也“啊”了一声。方才好容易劝下去的恐惧,如今又浮现在她声音之中。听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惊奇,易小渊是身经百战的金吾,月华也是平康坊中见多了杀戮之人。怎么如今会惊惧一个死人呢?
    这样想着,他也顺易小渊所指方向,低头望去。顷刻间,只见眼前腾起一股烟雾,烟雾散去,叶吟云微微皱眉,只见前方月华脚底,真的有一具肮脏的骸骨。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骸骨身首分离,一个圆溜溜的骷髅头被捧在手上。骷髅颈上,是一道整齐的切口,显然是经受斩首之刑,被刽子手一刀砍下。
    “这……这是……”
    叶吟云本能地站住了。寒意瞬间遍布全身,冷汗自他额角滑落。
    “不可能……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其他人也……”
    他在心中低吟,可那骷髅却仿佛明白一般,突然“望”向他,然后嘴角轻启,冷冷一“笑”。叶吟云虽有准备,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你是……”
    “是我。”那被手捧着的骷髅头嘎嘎发声,“六年前,被你们北斗卫误杀之罪人!”
    “呃……”
    叶吟云低吟一声,近乎本能地想去拉身边的月华。然而伸出手去,他只摸到一把冰冷的空气。月华此时不在身边,四周凭空腾起纯白烟雾,无穷无尽。
    视线中白茫茫的一片,唯有不远处有个身影,那是那个骷髅。它浑身嘎吱作响,手捧头颅站起。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叶吟云走来。
    叶吟云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你……”
    “什么北斗卫?”那骷髅嘎嘎笑着,“什么勤政爱民的东宫宁太子?天大的笑话!”
    这句话似乎比骷髅本身更加可怕,叶吟云动弹不得,胸口憋闷:“不……”
    “你们都一样……都一样……”
    骷髅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都不是好人……嘴上说得好听……为了隐瞒真相……便借口杀了无辜之人……实际上也是……也是争权夺利的下三滥……”
    “不,不是,”叶吟云仿佛被审判,然而他仍旧喘息着,挣扎地与那怪物辩解,“宁太子……宁太子他虽然误杀……可他没有……”
    “你说没有?那你当年杀了我之后,为什么跑去洛阳?”
    “因为……有人……意图……血洗洛阳……”
    “那是别人,你,你为什么去洛阳?”
    “我……我……”
    叶吟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真相。”一个人影从烟雾中穿出,“我说不定会原谅你们。”
    叶吟云转移视线,微微一惊。方才的骷髅每走一步,便有一点血肉回到他身上,如今在叶吟云面前的,已是昔日模样。那是个青衫碧巾的书生。
    “我……”
    叶吟云喉头哽咽,一时语塞。
    我那时早有觉察,长安行凶之人并不是你,而是与北斗卫有关的某个人。
    然而,宁太子比起抓住凶犯,他更想替他的父亲除掉知情人。
    除掉知晓十五年前圣上真相之人。
    于是,他驳回了我的说法,处决了你这个可说是无辜之人……那时的我依旧信任于他,以为他发现了我不得知的线索,做出了决定。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的线索证明,并非如此。我始终不敢相信,我最敬重之人竟然做出这种事……
    那时的我何等矛盾,不愿见他。于是在得知洛阳妖僧圆静之事后,便快马加鞭去了那里,说是为了保卫大众,其实便是想逃避心中的难过……虽说最终阻止了血洗洛阳之阴谋,可是也因为临阵逃脱……却连累了北斗卫的大家……以及……
    太子被刺杀了。宁太子。
    这些事,我本准备一生都烂在心里,再不说出来的。
    可是现如今……
    叶吟云望着眼前的人,他面带一点固执,又带着一丝傲然,与他被压缚行刑之时一模一样。想到此处,他微微张嘴,似乎只要将事情全部说出,就能获得毕生祈愿的宽恕与救赎。他迟疑着,正待把话说出之时——
    “太迟了。”
    骷髅所化之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刃。
    他手腕一翻,便向叶吟云身上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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