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岁初庚子之日。食时。
    更钟敲响,皇宫中人,不用指挥,都开始忙碌起来。无论宦官、宫女,还有尚未成年的小黄门,都微微弓腰,沿着长廊,用小碎步快步奔走着。今夜,呈露之宴就要大张旗鼓地开始。虽不是一场大宴,可要做的事仍旧车载斗量。此刻的大明宫中,仿佛一台精密的齿轮机器一般,各人各司其职,这才保证这巨大的车载缓缓转动。
    司天台主簿杨司辕走在宫中的长廊之上,不时与低着头的宫人们擦肩而过。有个宫女经过,抬头望他,正好杨司辕也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僵持片刻,杨司辕笑了笑,那宫女“呀”了一声,整个脸都红了。赶紧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在这一年,杨司辕已迈入三十岁年纪,虽仍是壮年,但决计不是少年了。然而他面目眉眼,却仍旧如弱冠少年一般,带着几分稚气。加上肤色白皙,清秀可人,有人说,就算把杨侍郎放到当年则天皇后的男宠堆里,怕也毫不逊色,如果……
    如果他不是头发早白的话。
    同样在这一年,杨司辕的一头发丝,终于还是全白了,一根黑发也没有剩下,从背后看,如耄耋老人一般。不老面容,早生华发,单是一样就足以引人注目,他还两项皆具。如此一来,谣言和传说一类,都围绕在他身边,从未有一刻停歇过。
    “杨司辕,司天台灵台郎,奉长官命,居于翰林院天文院中,专司时计历法之事。”
    在这深宫之中,他无数次这么向别人介绍自己。这是段极普通的话,他人听完,都会惊讶地睁大眼睛和嘴巴,还久久地不能合上——
    星象之事,轻则耽误天时,重则迷惑帝王,不得不慎。
    先代数帝多次改革,设下司天台与天文院两方观星机构,为的就是互相制约,免得一家独大,占据解读星象之权,给人胡作非为之机。既是如此,两家自然是势同水火,互不相容,为了解释星辰是否异象,气候是否反常,两家时常不顾纸贵,将自家意见写成长长一表,连夜上书,相互参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样激烈的战火之中,杨司昴身为司天台直属,却能呆在宫中翰林院在“敌方”天文院中独占一间院室,一席之地。每天自做自事,不问寒暑。区区一介灵台郎,不过小吏之身,却被两方同时默许如此,难免让人浮想联翩,猜测重重。
    有人说,他乃前朝司天台夏官正杨景丰之侄,也算是著了天文名作《宿曜经》的不空和尚之徒孙,家学渊源,自然受重视。
    亦有人说,元和二年,司天台长官、司天监徐昂上书圣上的《新历》。名为司天台众人合作,实则大部分是少年成才的杨司辕之手笔,彼时他尚未加入司天监,加之避长官讳,便以残英为名,混入其中,实则几乎著了一整部历法之书。
    上述之事,都是有理有据的,至于无风起浪的,那就更多了——
    传得最凶的,便是他会望向听风,占卜凶吉,比起与开朝之初的袁天罡李淳风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他留在天文院,就是圣上随时要提他,向他问卜凶吉。
    这话传到杨司辕耳朵里,已经神乎其神,传得不像样。
    然而他只是轻叹一声,没有一句辩解。
    而在他的直属上司,司天台司天监徐昂看来,这件事并不若传言般复杂。
    甚至。连圣上干预之事都没有。
    不过是后宫之中,也有计时制历之需要。宫中虽有女官,专门担任尚时一职,然而女官们一未学过天文,二难出宫墙,天时不定,每每总有变数,历法更改,传进后宫已经迟了。遇上大事之节,便令后宫礼节有亏。
    当朝圣上,虽崇佛好道,但对儒家之礼也颇为重视。在连出几次错历错过祭祀之事侯,圣上便大发雷霆,勒令司天台和天文院解决此事。
    既是圣上的意思,本是对头的司天台和天文院只得坐下来商谈。两相讨论许久,最终想了个折中之计——
    司天台派出一名观星的灵台郎,每月前往后宫半日,与后宫女史核对时历,通报天象,校正后宫天数,以绝错漏之患。但司天台在宫外。永宁坊中,后宫女史,难出宫墙。为方便她们平日询问,这灵台郎便呆在宫中翰林院,在天文院中候命。
    问题是解决了,人选变成了至关重要的。
    若选了狡黠之人,趁机探听天文院情报,告知司天台,是一番麻烦。
    若选了过慧之人,人是司天台的人,反而替天文院出谋策划,又是另一番麻烦。
    最终,还是司天台长官徐昂推举一人,那便是杨司辕。正如前述所说。此人家学渊源,精通历法,入司天台前他曾在宫中呆过,了解情况。而且最重要的,此人虽然外表引人注目,但内心却是个儒者,熟知种种礼法,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更不要说越矩之事,担当此职,最是合适。他不提还好,一提,竟是司天台和天文院全部赞同,无一人有异议。
    如同众人期待的一般,杨司辕并未反驳一句,乖乖地应了。然而启程前夜,长官徐昂放心不下,便将他叫到观星台上密谈。灿烂星斗之下,徐昂沉声说道。
    “残英,我虽以守礼为由举荐你。但我知道,你并非酸腐儒生。”
    “不,我内心就是儒生。”
    杨司辕硬生生地回了话,回话间,他把玩手中的玉算筹。这玉算筹是他加入司天台之时就带着的,是廉价的黄玉,做工也粗糙。看起来不是什么好货,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珍惜。
    徐昂看着他,如看着深不可测的星空一般。
    沉默片刻,他突然笑道:“你心中在谋事,而且,看来是一件大事。”
    “长官放心。”杨司辕放下手中算筹,沉声道。“此事全在我一人,与司天监无关。”
    徐昂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又拒绝得如此决绝。若是别人,他或许便追问下去。但杨司辕不同,徐昂直觉再细问,反而有所牵连,对自己不利。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借坡下驴:“好吧,看来你那大事不为人知——我也是,我不知晓。”
    杨司辕便不再说话。徐昂方才探问,有些尴尬,只得又嘱咐了一些话,说宫廷不比司天台,不是精于星象就行,还要懂得人心。虽说当朝明文规定,身为星官,不能和达官贵人、皇室中人交往过密,但也不能直接了当地驳人面子,就算敷衍也要敷衍够礼数。
    然而他说得苦口婆心,杨司昂也是淡淡,也不知这灵台郎听进去没有。
    眼看已是破晓,徐昂能说的话已说尽,杨司辕又如厚重磐石般,不见分毫裂缝。他只得摆摆手:“说到这里,我先走了。”
    “长官走好。”杨司辕行一礼,但是呆在观星台上不挪步。徐昂口干舌燥,也不管他,自己便走了下去。直走到远处。他回头,只见杨司辕仍旧站在观星台上,手里把玩玉算筹,口中喃喃说道:“礼节虽好……旧日友……也好……”
    徐昂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古怪的灵台郎对事物做出评价。
    站在台下,他细细想来——
    元和二年,杨司辕以狂放少年天才之姿,助他写成新历。本能顺理成章加入司天监,从夏官侍郎做起,走星官仕途一路,然而不过一年后,他却毫不犹豫地丢下手艺,入宫做了侍卫,直到元和十年末,才回到司天监中。
    此时时转星移。他只能做个小吏灵台郎。可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每日记星算历,克己复礼,战战兢兢,从不多言。见过他昔日景象之人,都为他惋惜不已。徐昂也是其中之一,但看得久了,他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怀疑——
    灵台郎不需太多演算,他近乎每日拿着玉算筹,是在算些什么?
    难道当真是谋划什么大事?那他是真的心如死灰,还是只是掩饰而已?
    宫中侍卫的几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子,”徐昂恨恨道,咬牙切齿,“若非有贵人嘱咐,我定把你挖个底朝天!”
    就这样,身负某种秘密的杨司辕就这么到了天文院,又在宫中稳稳当当地做了五年。
    每到定时,他都固定进入后宫之中,履行职责。宫中本就少有男子入内,他的异貌吸引了诸多宫女的注意,在他经过的道路上,她们躲在竹帘后,悄悄地望着他的身影。有大胆的宫女冒着危险,请宦官带一两张诗纸,一件薄衫给他,杨司辕从未收下,但都郑重回信酬谢。对宫女都是如此,对其他人更是敬重。诺大的皇宫之中,从杂役到官员,从公主到王妃,无一人不与他友善——
    然而,也无一人与他交心。
    不司非己事,不深交他人,这本是星官应有的状态,不足为怪。只是深宫中的宫人都暗暗惋惜,白浪费了一幅那么好的容貌。
    曾有一位宫女如此说道——
    “杨侍郎面上带笑,但孤身一人行路之时,看上去很是寂寞,又有几分坚定,似乎像在守着重要之物一般?”她猜到,“或许,他宫外有情人,正为他守身如玉?”
    ——这是关于杨司辕诸多谣言的又一个。
    遗憾的是,她只对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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