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叶吟云沉声道,“你乃是前朝舒王之女吧?”
    他此话一出,月华瞬时变了颜色。一旁的阿伦神情迷惑,倒是易小渊松了口气,原先紧绷的肩膀也缓慢地放了下来。
    舒王乃是前朝德宗之养子,太上皇名义上的兄弟,在军中颇有威名。然而他于永贞元年,也即太上皇当政的唯一一年便薨去,就此再未听闻与他有关的政事,据说宫中宦官一派曾有拥立他的企图,最终不了了之,其家族似乎也就此云散,很少有人提起。
    易小渊不过一介金吾,宫中之事不甚了解。不过堪堪算来。月华也不算什么地位尊贵的皇亲国戚,即使冒犯,也不至治下大罪,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放下了心来。
    月华毫不否认。冷然道:“正是,你怎还敢欺辱于我?”
    “欺辱?”叶吟云冷笑一声,“既是如此,那柘榴娘子出逃之事,多少有些可疑吧?”
    月华装傻:“何处可疑?”
    “柘榴不是当红歌伎,手中有皇家香料,想赎身出坊,何等轻易。何须费尽心思层层布局?”叶吟云沉声道,“我猜,柘榴娘子是你心腹。出逃之事,也不止是离开坊籍。”
    月华咬牙道:“都是猜测,随你怎么说。”
    “她的出逃,是想瞒过坊中监视之人,前往某处通风报信。”叶吟云压低了声音,“这‘某处’很是可疑啊——”
    月华不再说话,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偏,避开叶吟云目光。
    叶吟云沉声道:“公主,我也曾在宫中呆过……山人罗令则一事,还是知道的。”
    “当真?”月华脱口而出,反问道,“那辛公平的事情呢?”
    叶吟云反被她惊道,一瞬间也睁大了眼睛,沉吟片刻,他还是说了实话。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这边一问一答,身后的易小渊和阿伦却仿佛如坠五里雾中。说起舒王之类的,作为金吾的易小渊还有所听闻,但这“罗令则”和“辛公平”又是个什么来头,两人完全无法知晓。揣度眼前情况,两人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叶吟云和月华说的什么哑谜。
    “你竟知道……”月华脸上突然添上了狐疑,“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叶吟云深吸一口气,他手上突然用力,那长剑又往石桥面上刺入一寸,在月华耳边发出“嘎吱嘎吱”的难听声响,她不由得觉得毛骨悚然,口中惊道。
    “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请娘子带我到你来的地方去。”叶吟云顿了顿,“不然,刀剑无眼。”
    他又一次用力。这一回,剑微微弯折,剑面触到月华脸庞,她不由得打个哆嗦。
    “只要、只要带你去就好了么?”
    “娘子贵为公主,我当然会将娘子作为人质,探问我想要的消息。”叶吟云冰冷道,“不过,我向安全保证,无论探问前后,我会保证你性命安全——除非我死了。”
    “可笑。”月华撇嘴道,“道长也不算算,您在我面前失信多少回了?”
    “呵,叶某惭愧。”叶吟云也笑起来,“不过此事与娘子并非绝无益处,若能找到犯案真凶。娘子大可手刃其人,为柘榴娘子报仇雪恨。”
    月华眼神重又犀利起来:“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就算娘子不下手,我们也会代为行事。”叶吟云沉声道,“柘榴娘子可作错何事?她不过带了一枚琉璃镜,就命丧黄泉。凶手滥杀无辜,扰乱长安,自然人人得而诛之!”
    “好吧。”一番言语,月华终于松了口,“你且将我放开。”
    叶吟云笑了笑,拔出长剑,反手递给背后易小渊,易小渊迟疑片刻,还是接了。叶吟云这才放开按住月华的手。月华坐起,掸了掸身上灰尘。叶吟云紧张地注视着她。但少女始终没有把手伸向装满药物的腰间,他这才放下心来。看着月华锁骨处被用力压出的红印子,叶吟云也有些惭愧,抱拳行礼道:“娘子受苦了。”
    月华不接他理,“嗤”地笑了声,然后指道:“韩头房间旁有偏门,通往马厮。那里有我专属的马车,只是没有车夫……想必道长不会允许我叫车夫来。”
    “原来如此。”叶吟云环视一周,“我驾车便是。”
    “我、我也可驾车。”易小渊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和你一起。”
    叶吟云苦笑一声。他知道。方才一番威胁,怕是早已将易小渊心中的“救命之恩”洗刷得干干净净,他对自己的监视不会再有所放松。但事已至此,两人已经越发像绑在一起的蚂蚱,想了想,他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他些什么。
    片刻后,在月华所说的马厮之内,叶吟云看着正在套缰绳的易小渊,脱口问道。
    “易大人不问往何处去吗?”
    “要能说的,你自会找我说的。”金吾抬头一笑,露出一行白牙,“你看,这不就来了么?”
    见他如此,叶吟云也松了口气,笑道:“易大人。我们要前往的,应是山棚据点。”
    “山棚?”易小渊停下手中的活儿,“先生说的,不是普通的山棚吧。”
    “当然不。”叶吟云摇头。山棚原是猎户与垦荒之人在山间搭建居住的棚户,安禄山之乱以来。有些流民散兵逐渐加入其中,成为一只不小的力量。又有各地藩镇节度使、官员暗中接济,久而久之,“山棚”成了“乐坊黑市”一般的叛党,小有势力。颇令金吾头疼。
    “这山棚,”易小渊压低了声音,“与那长安杀人的凶手有何关系?”
    “方才阿伦说过,那袭击他的百戏老人,自称‘圣磐’。”叶吟云道,“听来怪异,但若是反切(古代训音的一种读法,换成现代说法即是词语二字的声母韵母对调)一番,可不就是‘山棚’么?所以此事,我推测应与山棚有关。”
    “原来如此。”
    “永贞元年十月,太上皇刚刚薨去,如今的圣上以太子之身登基不久,便有一个隐居在山中的人,叫罗令则的,前往秦州,假传当时太上皇旨意,向陇西经略使刘澭请兵,要求废了圣上,令舒王上位。”
    “哎呀,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经略使没有同意。反向朝廷告密。很快,朝廷卫队便抓住了那罗令则,将其绑回朝中,当众杀头。几日之后,舒王也随着薨去了。”
    易小渊张了张嘴。叶吟云知他怀疑舒王乃是因罗令则遭难,赶紧截住话头。
    “这已是十几年的宫中之事,不足为谈。只是那罗令则也是山棚出身,而月华乃是……所以我想,山棚势力想必十分重视她这一脉血统,若挟持她去。山棚之人定会有所忌惮,不会说谎。就此调查出那操偶之人身份,应当比我们四处乱跑获知线索更加容易。”
    “我明白了。”
    叶吟云抬头看车厢,厢内,阿伦与月华已就座,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不由得摇摇头,“这小药师……月华心性狡诈,还不知会耍什么花样。但她乃是我们手中的一个筹码,还望易大人助我护得她周全。”
    “你放心,”易小渊再次笑道,“不管什么公主还是筹码,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娘子,我身为男子,当然要护着她。”
    这话乍听有些轻薄,叶吟云本想取笑于他。但他见易小渊说得单纯,不含丝毫杂念,便闭口不言。眼见马匹已准备停当,叶吟云便吩咐易小渊,他们二人轮流驾车,有一人在厢中与阿伦一起监视月华,易小渊同意。
    “我先驾车。”他说,“你看着她吧。”
    叶吟云答好,正欲回身上车。易小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了声:“叶先生。”
    他回过头:“易大人何事?”
    “罗令则我知道了……那辛公平呢?你们方才说的辛公平又是什么人?”
    提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抖。他僵硬地转过身来,脸上僵硬地堆上了笑容,他对着易小渊说道:“无关紧要之事,晚点再与易大人相叙。”
    “哦,那好!”易小渊笑得爽朗,“快上车,我们即刻出发!”
    叶吟云转身登上车去。阿伦坐在车中,见他进来,不由自主地往角落缩了一缩。叶吟云知他被方才情状吓到,不由得心情复杂。月华倒不在意,兀自跑到气窗前,跪坐笑道:“往前,到了无路处,便往北拐去。”
    这样一来,她近乎是在易小渊头边轻声耳语,也不知那老实金吾卫是个什么心情。
    此时窗外天色大亮,叶吟云知道,时间又过去一段。他轻叹一声,坐于窗边,陷入沉思。马车依月华指挥,穿曲出巷,行出小门,转到平康坊主干道之上。
    向前疾驰之时,另一辆华丽的马车与他们方向相反,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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