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行于平康坊曲折巷陌之中,叶吟云突然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后悔,
    月华在前引路,跑得极快,素裙都飞扬起来。叶吟云跟在后面,被易小渊击打的伤口隐隐作痛,却不敢放慢速度,只得磕磕绊绊地跟随。好在经历了一番事故,坊中之人都闭门不出,不出一会,二人便到了柘榴所在的乐坊之外。
    看着一旁小巷,想到自己曾在此与柘榴隔窗交谈,叶吟云不由得感慨万千。
    月华跟此家妈妈挥了挥手:“进去吧。”
    她先行进入,往左一拐,就到了柘榴娘子屋中。正如叶吟云之前推测一般,柘榴娘子久未有恩客,所以在偌大的家屋中,她只赁了一处小间。小间之中。空空荡荡,颇为寒酸,除了些简单的床榻妆台,别无一物。
    “与裳伽娘子的院落相比,差得远了。”叶吟云道,“看起来谁都能进来。”
    “那胡姬正当红。”月华接道。“当然不一样。”
    叶吟云低头看向梳妆台,柘榴的妆匣与家具一般寒酸,胭脂膏子、花钿、头油,都是些世面上比较粗糙的货。屉里一些简单杈环,还装有一块铜片,似乎是面镜子,但多年未磨,勉强照出人影,有些模糊。
    “只有这些么……哦?”
    叶吟云自语。突然间,一股香味扑入他鼻中。
    那是他曾在柘榴窗外,也在她尸身之上闻到的味道,如今在屋里。更是清晰。叶吟云嗅觉本就敏感,如今更是如同猎犬一般,翻找起来。很快,他发现那香味来自妆台下一个小小木箱之中。他打开木箱,一瞬间,浓烈味道扑鼻而来。
    “是这个么?”
    木箱之中,有一小盒,盒子以数层丝绸包裹,又用金线捆绑,与柘榴的贫寒很不相称。莫非这箱中装的是贵重之物,这样想着,叶吟云把木箱一翻,倒出其中所有东西——
    原以为箱中装的是细软金银,然而并不是。箱中装的,乃是数条长布腰带,条条足有一人多长,红橙黄绿都有,堆叠在一起,如同长虹一般。这些腰带看起来细密紧实,布料和织工都不差,撕扯难破,看来也不便宜,但也不到珍藏的程度。叶吟云不由得陷入沉思。
    这是干什么用的?难道她要把这些系在腰间,跳上一曲霓裳羽衣舞么?
    现在早已不是贞元年间,此舞虽负有盛名,但毕竟名声不好,少有人跳了。
    太阳透过屋中唯一的格窗照进来,将小间照得明亮,连地上积的薄薄一层灰也看得清晰。就在这片刻间,木箱之下,有什么细碎东西,反照光芒,一闪而过。
    叶吟云突然露出微笑,他站起来。
    “月华娘子,结束了。”他说,“我们且去下一处……你在做什么?”
    “没啥。手疼了,揉揉而已。”
    月华将手缩回袖中,但叶吟云却看得清楚,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要双手合十,似乎要做默祈之态。
    下一处,乃是裳伽娘子之住所。
    方才围在门边的女人们已尽数散去,鹿双与工匠们也不在,只剩两个也纹着北斗莲花的汉子,赤手空拳,把守着花厅之门。见月华来了,两人躬身便拜:“药师。”
    “我要进去。”大概是她下属,月华一脸倨傲之色。
    “是。”大汉应了一声,各自向两边退去。但左边那个汉子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道:“药师,那五……”
    月华眼中顿时射出两道寒光,那汉子立刻噤声,乖乖地缩了回去。
    这一切都没逃过叶吟云的眼睛。诡异的感觉如同藤蔓,攀住他的心中。
    花厅之内,倒一如此前。胡姬走索用的高架静静立在那里,方才被易小渊砍断的绳索,无力地垂在地上。有人上前来报,说屋内已经搜过,没有看见裳伽尸首,亦没有看见她当日缩穿衣物。叶吟云扭头望去,只见柴门边的琉璃碎映着初升之日,荡漾开一道道细碎的七彩之光,一路延伸,宛若一条光河。
    “当真奇怪了……”
    月华摇着头,走到叶吟云背后,口中喃喃。
    “什么奇怪?”
    “哎嘿,那胡姬成仙了,把衣服带走了,为什么不带走这些琉璃珠?明明这些珠子更漂亮啊!”月华歪了歪头,“还是说。仙人不能用这些东西?不能用这……西域之物?”
    “你也相信那……羽化登仙的故事?”
    “要不如何解释?”月华指道,“这花厅只有一个大门一个柴门。大门呢,当时那个傻肥猪在那里,柴门呢,锁着,从来没有人开过。除了升仙,她还能哪儿去?”
    “柴门……”叶吟云望着她的小女儿之态,问道,“月华娘子可否暂时立于此地?”
    “行啊!”月华笑道,“你逃跑我不会阻拦。”
    叶吟云只觉得哭笑不得:“我只是做个实验,片刻就回。”
    他转身往屋外走去。月华见状,在他背后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要偷窥于我!就像那鹿双偷窥一般!嘿。不瞒你说,有次撞见,老娘还偷偷地在他那猪油屁股上踢过一脚……”
    一会天真单纯,一会粗俗若此,叶吟云只得摇头。
    不过月华倒没说错,他的确想复原偷窥之态。他兀自转到那柴门之后,学着鹿双的模样,双膝跪地,脸贴门缝,向里看了起来。
    ——果然,是能看见的。
    细细的门缝之中,叶吟云窥见月华身影。风吹起她素衣,飘飘欲仙,清晰得如同能触到一般,难怪鹿双会沉迷于此。可门缝还是小了,即使月华这样娇小纤细的女孩,也无法一次看全,只得不停地扭动脖子。转换角度,才可将她看个清楚。
    鹿双也是这样……想看裳伽娘子走索……他转了一下脖子……他看见裳伽娘子了……她掉落下来……他急了……跑开了去……然后,裳伽娘子却不见了……
    “是这样么……”叶吟云心中陷入沉吟,“是那琉璃……”
    回到院中,月华广袖中那两根香,如今一根已焚烧殆尽。
    她问道:“还有哪里要去吗?”
    “最后一处。”叶吟云说。“柘榴娘子倒下那间小柴房。”
    柴房之前,因了易小渊与纹身大汉们一场打斗,有些凌乱。但屋内倒无甚影响,柘榴的尸身仍旧躺在其中,如睡着一般。门内的苔藓也是,上面两串脚印依旧清晰。
    “果然是一男一女的脚印啊。”月华沉吟道。“这是谋害,还是……殉情?”
    “都不是。”叶吟云摇头,“阿伦初来乍到,与柘榴娘子并不相识。”
    “是这样啊?”
    “月华娘子不知详情?”
    “不知道,平康坊娘子多少,我记得自家部下都记不过来,何况她们?不熟,不熟。”月华眼睛又咕噜噜地转起来,“你说不是小府兵做的?可你看,这里只有一行男的脚印,除了他,没别人了啊!”
    “这不一定。”叶吟云摇头,“脚印好造。”
    “怎么造?”
    “乘柘榴新死,阿伦昏迷,脱下他们的鞋子,印在苔藓之上便可。”
    “喂,你当我是傻子吗?”月华怒道,“我虽晚到现场,可我部下早已告诉我,犯人与死者都躺在屋内深处,而非门边。”
    “没错,是这样。”
    “这片苔藓可不小,饶是轻功高手,也难以一步飞跃。”月华指道。“柴房又只有一扇门,如果还有第三人,将他二人推进门内也好,抱进里面也好,绝不会不留下脚印痕迹。对不对?”
    她厉声质问,叶吟云却不答话。
    他抬起头,背对柴房,缓步走了起来。自柴房门算起,往前五、六步,就是易小渊曾与月华手下大汉打斗的空地。再往前一些,走上十来步,便是一间乐坊的阴面。那是处热闹的大乐坊。即使是屋后,也立了一排粗大高柱。叶吟云缓步走近,看见柱上雕着繁复花朵,分外华丽。他站在柱下,转过身,看向柴房之后——
    柴房之后,乃是高高耸立的平康坊城墙。
    有亮光漏下来,叶吟云抬头望去,只见此处城墙上有个缺口,离地足有三人多高。或许因为常人难以上去,便无人修缮,就这么空着。
    高柱。缺口。消失的胡姬,以及不曾出现的柴屋第三人。
    若那假小童在侧,一定开始嚎叫这是某处的鬼魅作祟。但是——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叶吟云低头,喃喃自语,“嘿,忒复杂了。”
    所有的线索如同彩线般在叶吟云脑中汇聚,整个事情的全貌缓慢地变得清晰。
    在那柴房的阴影之下,月华黑色的眼睛中,一道寒光闪过,像是锐利的长剑,将片刻前她的天真之情,拦腰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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