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街道是大片的混乱蔓延,惊恐的叫喊声里,穿过阳光的飞鸟也被惊的折转了方向,啼鸣一声,飞过下方枝繁叶茂的梧桐。
    沙沙沙,梧桐枝叶轻摇抚响。
    穿着长褂的蛤蟆道人趴在小躺椅上正晒着下午的阳光,听到鸟鸣,慵懒的翻了一个身,一条小短腿不时还抽弹两下。
    咂了咂嘴,然后,一只蟾眼陡然睁开,先是愣了愣,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顷刻,唰的一下坐起来,望去某一个方向。
    飞快跳下躺椅,将椅子折叠收起,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正合为师之意。”
    兴奋的提着折好的椅子跑去书架,塞进小隔间里,回头看向墙壁。
    “小女鬼,快收拾行囊,我们走了。”
    画卷无风抚动。
    聂红怜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看着将地图小轴负在背后的蛤蟆,歪了歪头。
    “蛤蟆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叫你走就走,快点收拾。”
    说完,蛤蟆道人将斜挂的绳子系紧,爬上书桌,跳到窗棂上,吹了一声口哨。
    侧院后面,一声驴叫响应,片刻,老驴甩着尾巴慢慢悠悠的嚼着草料欢快小跑过来,仰起长嘴朝窗棂上的蛤蟆喷了几口粗气,
    哼哈哼哈……
    闵府内也是有些许混乱,月牙门外,有惊慌的仆人跑过去,听到驴叫,缓下速度,余光之中,两支书架漂浮飘出房门挂上了驴背。
    那仆人顿时刹住脚步,使劲揉了一下眼睛,那边书架已经在了驴背。
    “闹,闹鬼了?”
    下一秒,只见一坨黑影跃出窗棂跳到了驴头上,捏着驴耳伸出长舌,拖出哈哈的长笑,纵着老驴冲出月牙门
    “亲娘咧!蛤蟆成精了!”
    看清那坨黑影,仆人干嚎了一声,啪的跌坐地上,目光里,就见这老驴驮着书架哼哧哼哧的奔去了前院,穿过长廊,迎面而来的丫鬟手中托盘抛洒,汤汁淋了旁边护院一脸,惊呼声里,鸡飞狗跳一路延伸去府门。
    踏踏踏!
    蹄子翻腾,老驴冲开门房的阻拦,兴奋的在府舍大街狂奔,驴嘴都咧开,舌头甩在外面一摇一晃的。
    蛤蟆道人抓着驴耳,朝老驴瞪了瞪蟾眼,脚蹼还使劲踩了下去。
    “不许学老夫!”
    啊哼啊~
    老驴抖了一下,蛤蟆眼睑也跟着抖了抖,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来。”
    ‘来’字刚落,脚蹼顿时踩滑,拖着绳索顺着驴头坠了下去,吊在老驴颈脖。
    “彼其娘之……”
    蛤蟆双蹼环抱胸前,一幅‘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脑袋不停的跟驴脖磕磕碰碰。
    远方的客栈,街道一对巨大的脚印还残留在地面。
    一身书生袍的陆良生提着酒坛,坐在高高的酒楼房顶,一口没一口的灌进酒水,醉眼朦胧的望着远方缺了楼墙的建春门,袍袂被风吹的猎猎的飞起,风拂在脸上,稍稍清醒了一点。
    “良生!”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陆良生微微侧过脸,屋檐下方,闵常文探出半个身子正朝他看来。
    “闵尚书,来,与良生一起喝酒。”
    陆良生脚下一踏,落下时,另只手啪的拍了一下房檐,身子半空折转,落去二楼,原本忙着收拾桌椅的掌柜和伙计,哎哟一声又抱在一起,躲角落里。
    书生进来,醉意朦胧的笑了笑,将酒坛递过去。
    “喝了酒,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了。”
    闵常文之前震撼的心情平复了一些,看着面前失意酗酒的年轻人,欲言又止,他没有伸手接过酒坛。
    “眼下,你闯了大祸,你仕途恐怕……”
    “呵呵……哈哈哈……”
    听完这句,陆良生轻笑出声,收回酒坛仰头又是一口酒水,感受灼烧淌过喉间,一摇一晃的越过了这位尚书大人。
    “尚书大人觉得朝堂上,有我这变戏法的立身之地吗?”
    视线尽头,碎裂的街道,远远的一头老驴朝这边奔来,悬在驴脖下还有一道黑影正朝他挥手。
    陆良生收回视线,摇晃转身,看去闵常文。
    “……我想不会有的。”
    话语停顿了一下,然后,提着酒坛拱起手。
    “尚书大人,将来若是遇到不可抗之事,可来栖霞山寻我,告辞。”
    “良生!”
    闵常文追过去,护栏后的书生,已经跃去了楼外,再追到护栏前看去,书生躺在驴背驾着一条腿,朝城外奔去,一眨眼便是到了街尽头。
    “少年豪志不知愁,寒窗苦读为君忧。
    贺凉生民无人闻,朝堂昏君酒言欢。
    我与陈缘今日尽,提酒挂剑寻仙缘。”
    诗文远远传来,闵常文压着栏栅,重重在护栏上击了一掌,垂下脸:“唉!”了一声。
    “陛下啊……陆良生到底哪儿犯了忌讳啊!!”
    铜铃晃荡带着清脆的声音远去。
    一路穿过交织的街巷,穿过城墙,走去春风拂过的绿野,不久之后,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驴背上,陆良生摇摇晃晃下来,一步一摇走到河滩,浇了冷水扑在脸上。
    “师父,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这一刻,话语里是茫然的。
    “等为师先下来……”
    蛤蟆道人悬在驴脖,奋力解开绳子,啪的一声大喇喇摔在地上,拍了拍褂上的尘土,背负双蹼,啪叽啪叽走到徒弟身边。
    “虽然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事,但路从来不会绝,为师就是这么过来的,有段时间也如你这般丧气,后来一想不管做人还是作妖,都必须要看得开才行,看得开,才能活得久,你看为师现在不是活得挺好?”
    说着,他拍了拍身后背负的画轴:“这就是第二条路。”
    陆良生望着映着夕阳,波光粼粼水面,心里也有着难言说出的苦楚,还是笑了一下。
    “谢师父安慰,看着这片起起伏伏的波涛,忽然间觉得,我跟它们很相似……颠颠倒倒,一会儿下,一会儿上……”
    “但是它们不会倒下。”蛤蟆道人拍了拍徒弟的膝盖,一起望去水面。
    “嗯,它们不会倒下。”
    说到这里,陆良生捡起一块石头掷进河里,荡起一圈涟漪。
    “师父,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蛤蟆道人松了一口气。
    ……终于把你说通了,要是丧气不带老夫去北周,老夫岂不是要靠两条腿走去。
    *******
    轰隆隆……
    街道马蹄声四起,城中、皇宫大乱之后,军队已经动了起来,从宫里传出有妖人施法,乃是一个叫陆良生的读书人,甚至连画像也俱都画好。
    步卒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千余骑兵分成几股在原野飞奔,追查与画像相似的人。
    “快!跟上——”
    “驾!”
    沿着天治南面官道,分出一股的百余名骑兵抄去山林小道。
    开春过后,绿野延绵满目。
    飞奔的为首一骑,像是小校一类,抽响鞭子时,眉头微皱,视野前方的泥道间隐约看到一只毛驴慢悠悠的在走,上面还有靠着驴脖仰躺的身形。
    挨近了一点,那穿着正是一件书生袍。
    “前面的书生停下!”
    他暴喝一声,抽响马鞭,促马加快速度,然而,眼看还差七八丈怎么也追不上对方,小校心里也有惊骇。
    “真是妖人,明明挨近了,眨眼又去了前面。”
    随即,抬手。
    身后的骑兵挽弓上箭,吱吱的弓弦紧绷,指去前方那只老驴以及背上的书生。
    驴背上,陆良生提起手臂,酒水自坛口飞出一条水线,落入口中时,另只手忽地甩出一张画有蜿蜒画像的纸张。
    哗的轻响,画纸划过霞光飘去后面,彷如眼花般,在追击的骑兵视线里,陡然化作一条蜿蜒巨影。
    青鳞獠牙,竖瞳寒光,吐露蛇信盘在道路间,密密麻麻的的鳞片犹如水面般随蛇身扭动起伏。
    “吁——”
    “小心!”
    嘶喊在骑兵里响起,冲在前面的士卒急拉缰绳,惊恐的看着高高竖起半截长身的大蛇,有人大叫:“别怕,是幻术!”
    下一秒。
    足有数人合抱的长蛇闪电般扑来,蛇吻上下颚夸张的张到了极致,一口将喊话那人,以及另外两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吞了下去。
    唏律律——
    那小校目瞪口呆的望着一只踢踏的马腿,在蛇口里飞速的被吞咽下去,反应过来,弃弓握缰,一兜马头,疯狂的朝来时的方向狂奔,大喊:
    “撤!”
    剩下的骑兵也是吓得脸无人色,原地拉扯缰绳调转了方向,焦急的夹马腹,跟在后面狂奔起来。
    呼呼呼。
    跑出两里后,那名小校回头见大蛇没追来,这才让麾下的骑兵停下,喘息休整了片刻,稍微冷静了些许,着一人回去通报,又带着其余人再次寻了过去。
    “吁。”
    沿着泥道重新回来,视野之间哪里有大蛇的踪迹,就连之前躺在驴背的书生也不见了。
    “快看,这里怎么突然多了几颗树?!”
    有骑兵忽然指着靠近山壁的地方喊出话语,做为侦骑,对地势非常敏锐,来时不过稀稀拉拉几颗树在路边,此时却是多了几颗。
    那小校下马拔出刀锋靠近过去时,隐约听到里面有‘唔唔’的呻吟。
    “把树劈开!”
    骑兵纷纷下马,拔出佩刀使劲劈砍,却是看不到木屑飞溅,树内空洞洞的,只见一人困在里面,再看其他树里,同样如此,正是之前被大蛇吞下的几个骑兵。
    “没死,他们还活着。”
    小校松了一口气,正要上马继续追击,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偏头望去泥道另一边,湖对岸,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隐约传来。
    夕阳西下,书生仰躺老驴背上,悬着酒坛,一只脚垂下,轻摇轻晃,模模糊糊的哼着新编的曲儿。
    “我颠颠又倒倒……好似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
    酒水入口,又漫出嘴角,洒落双肩。
    “……酒里乾坤我最知道……”
    小校望去那片霞光里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驴,一时间忘记了追击,听到昏迷的同伴呻吟时,忽然反应过来,挎着刀追到湖边。
    “我等谢过先生手下留情!”
    叮叮当当……
    残阳彤红,铜铃的声音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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