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风楼很忙。
    锦衣卫这儿,收到的奏报更加详尽。
    天下人只知道陈学的事发生,而在这锦衣卫,却有更多蛛丝马迹可循。
    郝风楼立即能意识到,陈学的事,理应是被暗算了,不过他倒是没有气急败坏,因为从一开始,当他决心扩大陈学的影响的时候,就必定要遇到今日的事。
    可问题就在于,事情引爆的时间点有些早了,事实上连郝风楼自己,都不曾料到陈学会在短时间之内,释放如此大的影响力。
    郝风楼对历史的把握,其实某种程度,不是来自于明,而是来自于清,那个固步自封,容不得些许异端的时代。因而在士林风气上,郝风楼一直是认为,大明的读书人,是十分顽固守旧的。这使得他有些措手不及,这大明读书人的风气之开放,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都让郝风楼叹为观止。
    郝风楼在前世自不是什么历史专家,哪里晓得,那王学出来,也不过短短的时间,迅速成为主流,即便是西学,在明末时期传播之时,亦是有许多人接受。
    而陈学的泛滥来的更快,因为陈学背后,牵涉到的是更多利益的瓜葛,再加上有交趾的财力支持,因而‘传道’者日众,泛滥成灾。至于那广西提学,分明是有意激化矛盾,至于这提学背后是谁,不言自明。
    郝风楼担心的是,这提学背后的人。接下来,必定要动手了。
    事情发生之后,赵王并没有登门。在这一点上,郝风楼倒是意识到,赵王殿下的‘政治觉悟’显然已经大大不同了,若是以往,他必定会气急败坏的上门,少不得和自己磋商解决之道,可是现在。这位殿下居然憋得住,显然,赵王意识到。这是有人有的放矢,这个节骨眼,他的一举一动,必定都受人关注。贸然来见郝风楼。只会授人以柄,前脚到这儿来,后脚就有人跑去宫中传话,因而,这一次,不但要解决危机,而且还需要与郝风楼保持某种默契。
    赵王殿下已经飞快成长了,成长的速度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这让郝风楼都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郝风楼显得还算镇定。坐在北镇抚司的公房里,寻找着各种的蛛丝马迹。再将这一个个不寻常的东西串联起来,最后得出了自己所想要的东西。
    “领头的是象山学堂的大儒……”郝风楼眯着眼,手中拿着一份奏报,那微微眯起的眼线掠过一丝疑虑。
    有谅山巨贾们的赞助,陈学的大儒和生员,往往财力不菲,他们在各处大肆修建学堂,又通过诸多闽粤桂湘等地的官场人脉,取得授业的资格,甚至一些地方官员,亦是大开方便之门,究其原因,无非是这些地方官员,在谅山也有自己的利益。
    在谅山,有一种专门的掮客,他们以同乡为纽带,为人牵线搭桥,某某官的小舅子或是族亲往往都是他们攻坚的对象,许多商贾都愿意与这样的官眷打交道,而这些官眷,亦是希望自己的权利能寻租出去,于是一拍即合,大家表面上,虽然还是满口之乎者也,背地里,早就勾搭一块了。
    陈学能昌盛,其实和这有很大的关系,细细梳理下来,无非就是巨贾豪门——陈学儒生——掮客——官眷——地方亲民官吏。这总总的人,有各自不同的角色,可是却因为同一个利益,站在了一起。
    而现在,终于是摊牌的时候了。
    郝风楼最后,将所有的关系梳理了下来,紧接着,便开始寻找克制之道了。
    其实他非常明白,伪学不伪学,根本的问题不在于这陈学的言论有多惊世骇俗,而在于天子,当今天子,很有自己的主见,正如那些掮客那些巨贾那些陈学儒生一样,他们的利益在那里,所以他们的屁股,自然而然的也就选择在了那里,根本的问题就在于,天子的利益是什么。
    郝风楼眯着眼,不禁在思量。
    而这时候,最新的消息又到了。
    周司吏一点都不敢怠慢,作为郝风楼的心腹,他知道的事,远远比其他人要多的多,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这件事,可能牵涉到赵王,最后也可能株连到郝大人,赵王没了,郝大人若是也完了,他这个司吏,怕也完蛋了。
    许多事,本就是休戚相关,周司吏自认自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可是神仙打架,即便是余波,也可教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他急匆匆的进来,合上了门,锦衣卫的出身,让他显得格外的谨慎,看了郝风楼一眼之后,他从容不迫的道:“大人,最时新的消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会同右都御史吴中弹劾刑部尚书周力帆无所作为,昏聩无能,奏书已递进了内阁……”
    郝风楼手抚着案牍,眼眸一闪:“好大的架势。”
    这个架势确实是大,这一来,便押上了都察院的两个巨头。无论是陈瑛还是吴中,这两个家伙都不是小角色,地位崇高,而且这两个家伙,偏偏还深受宫中宠幸,尤其是那陈瑛,自从永乐任用他为左都御史之后,他掌管都察院,弹劾了许多勋贵,不少人,都被他整死。当然,其实陈瑛的职责和郝风楼大体相当,都是天子剪除一些大臣的工具,可问题在于,锦衣卫是按差办事,上头有吩咐,大家才去做。这位陈大人却不一样,他却是将折腾当成了自己的喜好,不但擅长痛打落水狗,还特别能战斗,每日揣摩天子心意,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以往的时候,整人往往是徐徐图之,先是让一个小御使先动手,之后再层层加码,可是似今日这般,直接就两座大山压过来,不给任何喘息空间的,却是难以预料。
    说穿了,似陈瑛和吴中这号人,无非就是玩期货的高手,他们要玩的,就是一个预期而已,太子迟早要登基,现在不趁此机会,给太子殿下卖个好,更待何时,这从龙之功,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不抓住机会,更待何时?
    “大人,依学生看……”周司吏踟躇着道:“现在这朝野,虽是陈学的事议论纷纷,可是都察院动手,竟是先从刑部入手,似乎……别有用意。”
    郝风楼微微一笑,道:“当然,先弹劾周力帆昏聩无能,周力帆为何昏聩无能,无非是广西的事处置失当而已,这就是拔萝卜,先把萝卜拔出来,才能顺道把泥一道带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看上去不是对陈学动手,不是对赵王殿下和本官敌对,其实,他们已经决心杀人灭口了。”
    周司吏叹口气:“陈学的事,牵涉到的厉害太大,不知大人有什么打算?”
    郝风楼微笑,指了指天,道:“什么打算都没有,唯一一个,就是这天子怎么想罢了,你不必着急,有什么消息,立即传报就是,天塌不下来。”
    越是危急万分的时候,郝风楼就越显得淡然,不是他不紧张和害怕,而是这样的情绪对解决问题于事无补。
    周司吏淡定了一些,颌首点头:“学生待会儿,得去和都察院的一个司吏吃酒,昨个儿晚上就邀了他,大人,告辞。”
    郝风楼不禁对他笑,意味深长的道:“好生去吧,酒水的钱,到卫里来报账。”
    目送走了周司吏。
    郝风楼不由敲了敲案头。
    这个时候……天子会怎样想呢?这才是关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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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份弹劾奏书便放在案头上。
    暖阁里的檀香烟气缭绕,朱棣显然是一宿未睡,脸色带着几分疲倦,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
    他只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衫,靠在软垫上。
    一夜过去,晨钟已是响了,几个太监纷纷开了窗,外头一道道曙光透窗而入。
    一沓沓的拟票朱棣已是看过,他将这些拟票分为三份,一种是直接留中的,另一个份,则是发回内阁,命内阁奉旨办理,再有一种,却是如往常一样,先送去东宫,让太子阅览。
    唯有两份奏书,朱棣没有动。
    一份的主人是陈瑛,一份则是吴中。
    朱棣没有勾决出自己的意思,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觉得此事太大,以至于连他都觉得不可贸然圈点。
    这等犹豫,平时是在朱棣身上看不到的,天子是个有自己主张的人,极少出现踟躇不决的情况。
    越是拿捏不定主意的时候,只是说明,这件事太大,不但大,而且背后的水太深,贸然处置,可能动摇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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