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的夜色之下,北府帅营都督营帐,刘牢之面无表情的度步,想着什么想得入神,有卫兵通传谢灵运前来求见,他便说了声“传”。
    踏踏踏,谢灵运大步地走进了营厅,神情肃然如在宗庙,作揖道:“见过都督。”
    刘牢之望了他一眼,问道:“谢将军,来见我是有什么事?”
    “正是。”谢灵运直视着这个髯须大汉,几乎可以看透对方的心思,语气平静的道:“我准备联同北府有志之士,带兵入京,清君之侧,请刘都督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刘牢之闻言一惊,没多少事情可以让他惊讶的了,但是现在,他那颗饱经沙场战火淬炼的心脏惊跳不已,惊的是谢灵运这个打算,还有对方竟然就这样跑到他面前说了出来,“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清楚得很。”谢灵运淡淡的一笑,“刘都督,以你看来,怎么样才是一个明主?”
    刘牢之的胡须根根竖起,忍怒不发……
    “会稽王是一个明君吗?”谢灵运又问道,“桓敬道呢?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无才无德之辈,不足挂齿。”
    “你小子意图谋反……”刘牢之的喉头颤抖地滑动,声音有些沙哑:“就不怕我把你绑了?!”
    “哈哈!”谢灵运笑着转过身,在营中徐徐度步,毫无防备一般,“刘都督当然可以那么做,如今北府也没有人可以阻拦得了你。但在此之前,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刘都督可有篡位之志?”
    刘牢之的怒目瞪得更大,这小子疯了,什么话都敢乱说!
    谢灵运看也不看他,继续说着:“当今皇帝的情况,想必你是知道的,有着谋权篡位的心思的人,太多了。不知刘都督如何?”
    “我从未有过此心!”刘牢之再都忍不住地暴怒,强大的气息震得大地颤抖,他粗重的呼吸,“我刘道坚为朝廷戎马一生,忠心耿耿……”
    “刘都督认为以你之才,能否成为一代明君?”谢灵运打断了他,还是询问。
    “不可理喻!”刘牢之怒斥,千思万绪乱成一团,他?明君?
    “哈哈哈!”谢灵运大笑了几声,没有嘲意,却有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慨:“当皇帝就要治理天下,那可不同打仗了,如何让百姓丰衣足食,如何平衡各家宗门势力,如何与天数争斗,又如何抗御其它族类的侵袭……这些方面,刘都督想过吗?都有什么主意吗?”
    “你,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刘牢之渐渐的反而冷静了下来,这小子问这么多问题,无非想说他自己的话。
    “我想说,刘都督你没有当明主的才德。”谢灵运坦然地说道,转身望向那髯须汉。
    岂有此理!康乐公说得,但什么时候轮到这么个小子来说他了!刘牢之额头的青筋大跳,就算没有篡位的想法,都不禁怒道:“那你就有了?无知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谢灵运微微而笑,并不因为对方的话而有丝毫的动容,目光之中,自有坚韧不拔之势,道:“如果没有这两年戎马岁月,我也不具备那样的才能,能当一代文臣,却成不了安天下的周武。不过现在,我学会了很多,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亦为大丈夫也。”
    “你想要……篡位?”刘牢之寒声发抖,哪怕是阳神境的大将军,谈及篡位,都难以出言。
    “坐不坐龙椅,我并不在乎,但我不会容许会稽王弄权,不会容许天下陷于战乱!我要中土是为太平盛世,任何人若要为祸,我必除之。”
    谢灵运的目光坚定如磐石,泛映着刘牢之神色变幻的脸庞,“刘都督,你自己应该也是明白的,你的才能,让你终究是一名虎将,一名战将,你当不了君主!你总归会效力一方,何不继续效力谢氏?我必不会对你有所猜疑,而刘敬宣,我也会重用。”
    他的语气,就好像刘牢之已经答应下来了,“镇守北府需要刘都督,若然有什么不识相的兴兵作乱,也需要刘都督带兵平乱,而万寿兄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是多多的,他日刘氏一门两公,岂不美哉?”
    一门两公?刘牢之心头一动,感觉自己早就被看透,他的志向确是仅仅于此……
    谢灵运没有说话了,却直接走向了上方的主位,大大咧咧地坐下,而刘牢之并没有出言阻止,只是敛起双目。
    “我听闻我叔源族叔和万寿兄颇为交好,能得叔源族叔的敬重,万寿兄定然是一表人才。可惜为会稽世子效力多年,还只是个参军,刘都督,看来会稽王他们并不信任你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案上酒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笑道:“以会稽王的性情,如何才能取得他的信任?我颈上的人头如何?刘都督若要,我送给你。”
    “你……”刘牢之的目光闪烁如雷电,这小子已经让他全然认不出来,相比两年前,他要罚其禁足三月,谢灵运也领命而去……如今……
    如今谢小子已经不像康乐公了,倒像个奸雄,谢小子必定知道他向康乐公有过承诺,才这么有恃无恐……不过这小子,还真的信他的许诺。
    一念至此,不知为何,刘牢之也笑了,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是好胆,不怕我反悔了!?”
    “我信得过刘都督。”谢灵运自斟自饮,悠然自得的样子。
    “是么,我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刘牢之沙哑。
    “不,刘都督你只是需要一个能让你心悦诚服的主帅,虎将不屑于庸人统领,有什么好责怪的呢?”谢灵运笑了笑,举着酒杯敬了刘牢之一记,道:“但是你以后会发现,今时这个天下,没有比我更值得效力的人了。”
    “小子狂妄无边。”刘牢之冷哼,他度来度去,沉思了多时,才终于决定的道:“你起兵勤王之事,我不会支持,也不会反对,就留在北府。你最多可带走十万兵马,若然事成,到时候另行再讲……如果你敢害万寿半分,我不会再遵守对康乐公的承诺。”
    他老脸上厉芒闪过,若说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那么这个就是!
    “那我就谢过刘都督的深明大义了。”谢灵运站了起身,往营帐外走去,当走出帐口之际,忽然回头问道:“刘都督,你弱冠的时候,修为如何?”
    那边刘牢之一怔,眉头扯动,“这有什么关系?”
    “我还差一点点,就到达阳神境了。”谢灵运一笑,抬着手指比划,“还差一点点。”说罢,他大步而去。
    刘牢之重重地喘气,许久才平息下来,久定未动的老目才一眨,望着人去空空的帐口,喃喃的道:“这小子……不是被斩头,就是当皇帝……”
    夜色更黑了,深秋的寒风冰冷入骨,而火盆里的柴薪烧得噼啪的响——
    当谢灵运回到自己军营的将军营帐,何无忌、谢公信等众将都在,见他回来,众人纷纷站起,都一脸紧张,“将军,怎么样?”、“刘都督怎么说?”
    “刘都督是通晓仁义的人。”谢灵运向众人点点头,成了!
    “哈哈!”众人不禁响起一片振奋的笑声,康乐公逝去的悲伤依然弥漫于空,但此时他们真的很高兴,北府还是能团结一心!这样何愁大事不成?何无忌最为开怀:“舅舅果然没让人失望,有他加入,天下都可去了!”
    “刘都督不随我们去,他留下镇守北府……”谢灵运把情况说清楚了些,众人的情绪稍落,不过十万兵马那也好,孙将军会去吧?
    事不宜迟,众人连夜商议具体的事项,谢灵运又到了孙无终、何谦两位老将军的军营,与他们密谈了一番。
    听闻他的想法之后,两位老将军一开始也是震惊,原本还苦恼着谢氏子弟们被调回京后,如何保住谢氏在北府的影响力,直接起兵勤王?细思之下,最好的对策却莫过于此!他们都欣然同意,愿当开路先锋!
    次天天明,谢灵运并没有立即行事,北府之中毕竟还有着朝廷的耳目,而这次起兵一定要是雷霆之势,以尽可能短的时间到达洛阳,这样才能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打会稽王和天下诸侯一个措手不及!待天下人反应过来,局面已经定下了。
    这就需要严密的谋划,还要与在京城的谢家互通声气,以免乱时,谢氏族人受到伤害。
    将军江边,谢灵运负手而立,望着汹涌滚流东去的江水,心中从未放下一个大敌的身影,敖青……算算逊师傅说的时间,敖青快将重现人间了,还真是多事之秋。
    他必须速速稳下京城的局面,再前去豫章解决这个大患。
    这时候,一股大风吹来,一道驼背身影渐渐凝结而现,两年不怎么见,忠叔的皱皮老脸还是那个样,“四少,你这么急让老奴来……”
    当听了谢灵运的话,忠叔的老眉也是惊皱,随即欣慰地微笑,“四少有此心志,老奴唯有尽力相助了。”
    “忠叔,你回京之后,再过三天,把这件事知会我叔源族叔,让他做好准备,切记保密!”谢灵运吩咐了忠叔几件事情,又道:“最迟五天,十万北府大军就会到达神都脚下,到时候还请忠叔保护谢府的老小。”
    “四少放心,敢欺凌谢府的人,又有那个能耐的,京城没有,天下也没有。”忠叔说道,“老奴也定当死而后已。”
    谢灵运点点头,道:“去吧,我再待一会。”
    忠叔默默地退走了,江浪呼啸,身后的北府连营传来一片片的将士操练喊声,谢灵运忽然长叹一声,这个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今天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所有的答案,也只有求索而知了!
    咚咚咚咚——
    这一天,烈日当空,北府大营也一扫连日以来的悲沉,激昂的战鼓声响彻天地,全军集结!
    一军军的将士迈着整齐划一的军阵,来到了大营中最辽阔的校场,不多时就已经是人山人海,旌旗蔽空遮日,刀枪成林,数十万的将士昂然大吼,壮大的军容骇得天地都为之颤抖,震得北域妖魔瑟瑟发抖,血气之刚盛,让烈日亦黯然失色。
    前方的将台之上,刘牢之在,孙无终在,谢灵运也在,他们都是一脸严肃,目光锐厉。
    除了极少数的将领,没有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士兵们不知道这次的大集军是为了什么,为了祭拜康乐公?还是为谢将军他们送行?
    众人都已经知道谢氏子弟们将要回京奔丧,虽然不舍,但不能不回去。至于朝廷可能会剥夺谢将军等人的兵权,士兵们也是这几天才有所了解,闻者自然皆是义愤填膺,他们早已把谢将军视为新一任府主,现在说要任命他做个朝官,或者当个太守?
    士兵们不肯!可是不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兄弟们!”谢灵运一声大喊,让全军将士渐渐平静下来,整个校场寂然无声,刘毅、刘裕等人不无疑惑,怎么不是刘都督先说点什么?
    谢公信、谢瞻、荀雍、何无忌等人精神大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举臂响应!
    “自从康乐公招募天下的勇士而组建北府以来,北府兵就以保护天下的安康为己任!我们也是这么做的,镇守北域,屡屡击退魔军,不叫它们渡江一步!数十年间,无数的新兵变成了老兵,无数的北府男儿战死沙场,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们许多人有家亲,许多人尚未娶妻生子,可他们就这样死去。”
    谢灵运的喊声回荡在校场的天空之中,将士们都听得入了神,就连刘牢之和孙无终,也若有所想,似乎忆起了当年曾经的袍泽……
    “除了个别的将领,绝大部分的士兵的名字,都不会流传于世,不记载于史,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们有谁,以后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有谁!”
    听到这里,众人都不由皱眉,不少人突然的眼眶泛泪,隐有一股悲凉之意。
    “重要吗!?我问过许多将士,也问过自己,最后的答案是,不重要,因为我们有共同的一个名字,北府男儿!”
    立时之间,全军沸腾了,士兵们纷纷昂举着手中的大刀长枪,激动地喊着:“北府男儿!!北府男儿!!”
    没错,他们的名字能不能留名青史并不重要,但北府兵必定会名垂千古,震慑万世!
    谢灵运停顿了半晌,当众人喊得几乎声嘶力竭之时,他才突然高呼:“北府男儿视死如归,为的是天下安康!然而,就是有些人以为我们是傻子,不屑于我们的功业和荣誉!本来忍他也就罢了,北府男儿不屑与些鼠辈计较,可是他还以为我们好欺负,竟要败坏北府!”
    “我说的人,就是如今庙堂之上的头等恶人,会稽王道子!此人当任太傅不过一年,欺皇帝心智天真,专权弄政,昏庸无道,以致百姓苦不堪言!
    而如今,他还要借康乐公之死,意图夺取北府兵权,欺弄满天神佛,欺弄天下百姓,把北府男儿当作鹰犬,天理难容!”
    顿时之间,校场上人声鼎沸,将士们的怒气冲天,士兵们尤其是如此,如果会稽王站在这里,撕成碎片还是轻的。
    什么?!刘毅、刘裕等人震惊不已,谢将军这是要……刘都督他……
    怎么办?!如何对付那个什么会稽王?校场里的怒目无数,数十万将士,只等待谢将军一声号令!
    “我谢公义,本要与一众族人兄弟回京奔丧,但是现在,我号召大家,随我一同前去!清君之侧,把朝堂上的所有朽木禽兽,统统掀下来!以保天下之安康,以慰康乐公在天之灵!”
    谢灵运喊着拔出了腰侧的莫愁神剑,高高举起,万丈剑芒照破了天际,烈日不敢与之争辉,悄然退于云后,轰隆一声惊雷炸响——
    “北府男儿们,随我进京勤王!!”
    “愿追随谢将军!!”突然有人喊了出声,旋即响起整片整片的大喊,将士们都沸腾了,纷纷地喊着:“愿追随谢将军——”
    孙无终军、何谦军、何无忌军、高素军、竺谦之军、竺朗之军、郭恭军……
    校场上的一支支军部都激昂高呼,然后刘毅、刘裕、刘袭、高雅之等人的士兵们,也在扯开嗓子地喊,他们不管自家将军是什么阵营,他们都要支持谢将军!
    “愿追随谢将军”的喊声响彻云霄,仿佛要传遍天下,而将台之上,孙无终也在抱拳喊着,刘牢之皱着眉头。
    他感觉被谢小子耍了一把,他还是可以不参与地保持“中立”,但那样的话,还有多少军心向着他呢?如果现在不表态支持,他就几乎不是北府之人;但支持了,他却几乎是向天下宣告他承认谢灵运为新的北府府主……
    这时候,谢灵运望了过来,目光坦然,轻声的道:“刘都督,你看看眼前,还有什么要考虑的吗?”
    刘牢之望着前方,拳头不由握紧,他从来没有见过,就算是康乐公,也不能把士气激励成这样……更不要说是他……但这个弱冠小子,就可以。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热血也在燃烧,仿佛一朝回到了当年夜袭魔军前的那一天……
    这小子,是真的懂得北府兵啊!
    “愿追随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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