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一片喧腾,两位师叔还在疯了般不停哭喊,而师姑静然婷立,只浅笑地看着他们。
    “师傅、师叔,这是怎么回事啊?”恒宝急得抓耳挠腮,真想不通啊,再不问这样一会儿就要憋死。
    其他几人何尝不疑?幸好就听到铅汞师叔连忙介绍:“她是、她是你们玉芝师姑啊!!”
    他罗嗦哽咽地讲了一番,又讲得不清不楚,众人只知道原来花信大美人是他们那代的小师妹,也是他们师傅、即朝天宫前任掌门的独生女儿,在他们还年轻时,她因为某件事儿而下山走了……一直没有半点音讯下落,一走就是数十年,直至今天突然归来。
    待师叔说罢,师姑却大大方方地消去了众人的疑惑:“我们师兄妹一起长大,我是爱煞了南阳大师兄的,可是他只当我是小师妹,还喜欢上了别的女子,拒绝了你们师公的撮合缔姻,我一负气就走了。”
    她说得从容轻松,似乎已经没事儿了,但院子里的气氛还是有些怪异,尤其铅汞、顽空以一双要杀人般的怒目瞪着南阳子。
    “哎。”南阳子叹了一声,抚须望向远边天际,老脸现起几分少见的忧郁惆怅,为那个伊人而叹,也为玉芝而叹。
    这时候长生就呼噜吟道:“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玉芝师姑顿时望了望那只猪,眸子闪过异彩,问道:“这谁的猪啊?”铅汞师叔忙应道:“它叫长生,我和它前生有段孽缘未了……”听了他的介绍,师姑大笑了起来,都要掩了掩嘴:“二师兄,没见这么久,你仍是这般憨趣。”
    当下众后辈子弟一一见过师姑,大师兄十分庄重,恒宝也不敢胡乱嬉闹,纯儿乖巧依旧,偏谢灵运有点僵手僵脚,想想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真不是存心冒失,像师姑说的得诗罢,又坦然了下来。
    他隐约猜到,这正是师傅的情关啊!不只是师姑的下落,更关乎另一个女人,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们自然没有结成良缘,而且师傅至今都没有放下……
    而师姑呢,他看了看师姑平静的美丽脸庞,这就是顺凡逆仙的明证,青春不老啊!看她依然是未出嫁的衣着打扮,足以看出也是个痴情人儿。
    “玉芝师妹……”铅汞师叔忽然又哭了,几乎止不住地放声呜呼:“这些年来,山门发生了好多事啊……”
    “哭哭哭,老不羞。”师姑取笑他道。
    铅汞师叔却不怕人笑,反而哭得更大声,听了她这般活泼话语,让人无法不追忆当年,可还是不同了,若是当年,她定然会刮刮自己鼻子的,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他哭道:“你这两个师兄,他们练了套邪诀,全废了!”
    说到这桩事,众人都不禁有些低落,南阳子、顽空亦轻轻一叹,愧对师妹啊。
    “此事我知道的。”玉芝师姑竟然微微笑了笑,好像对他们的遭遇不以为然,吟诗道:“东篱菊歇枫林红,苍海变化自无穷。人了真空悟至道,小体何曾累主人?”
    “啊!”一听到这首诗,南阳和顽空都脸色大变,惊讶出声,继而双目泛红……玉芝师妹怎么会,这首诗可是、可是那套邪诀的开篇诗……!
    众人面面相觑,谢灵运也有所疑惑,小体意指形躯,主人意指神魂,只要一个人明了真空大道,又怎么会被区区一副身壳拖累?这是修性不修命之言?师傅他们反应这么大,难道顿悟了?
    “老君有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玉芝师姑又引用了一句《道德经》,我之所以有大病,是因为我有一副身壳啊,要是我没有身体,那我有什么病了?她微笑道:“南阳师兄、玉阳师兄,那套《无身功》不是邪诀,而是无上宝典。”
    此言一出,院子里一片寂静。
    《无身功》?谢灵运不由瞪大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说那套邪法的名字,师姑竟然清楚!?他明白了,那首诗……
    大师兄、恒宝则不太明白;师傅师叔亦是不解,先不管玉芝如何得知,铅汞师叔急问道:“师妹,你是说他们练错路子?你懂得修炼的火候?”
    玉芝师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我本来早回来的,就为了弄明白这套功法,在外面又多待了十几年。”
    谢灵运欣喜地追问:“师姑,那你现在懂了?可以治好师傅他们?”
    “《无身功》全在于这一句‘苍海变化自无穷’,师兄你们练得经脉堵塞,最后连气感都无法生出,是因为你们按照常理去搬运河车、充盈经脉,却觉得采药时机、周天次数等火候难以掌握,越练越糟糕,是也不是?”
    见他们点头,师姑又道:“因为真不是这么修炼,《无身功》不能按照常理度之,要视身体为虚幻,真炁气海不局限在一宫一田,而是要自如游走、变化无穷;经脉更是自掘自创,不局限于后天天生而成的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和中脉那些,破之而后立,有身为无身。”
    “如此炼好了,达到‘真空’之境,小体退位、主人作主,修者一念可变鲲鱼入海,一念可变鹏鸟飞天,就像那鲲鹏一般精于变化、通灵万物、逍遥世间,你们说,这是不是无上宝典?”
    说到最后,玉芝师姑的语气变昂,鼓励着两位师兄。
    南阳子和顽空都皱起双眉,并没有什么激动。
    谢灵运这下更明白了,“真空”是佛家用语,佛经有云“般若波罗密多亦名真空,及一切智、一切相智、不二法界”,意思大概是“到达苦海彼岸的大智慧”。
    佛门各派对“空”都有不同的理解诠释,有一派则是主张“空”不是否定一切存在,而是指众生妄相。
    如天台宗讲的“真空妙有”,一切事物皆是法性真如的显现。法界无相,万物一体,所以真空;森罗万象,一念三千,所以妙有。
    又如三论宗说的“缘起性空”,一切事物皆是因缘和合的产生。众多因缘,诸多生合,这叫缘起;凡事都没有独立不变的自性,随缘而变,皆非实体,这叫性空。
    所以“真空不空,妙有非有”,当得了般若智慧,看破了事物的本质而看到法性,看破了事物的因果而看到真如,那么缘起就是性空,真空就是妙有。
    至于学佛而不通佛法者,偏执于空,什么都说是空的,甚至否定一切显现、否定一切因果,一空到底,真空一派就贬称那些和尚是“顽空”。
    顽空师叔把自己的道号从玉阳改为顽空,看来并不是对《无身功》没有探究过,反是一种得不到真空的自嘲……
    这么一想,谢灵运不觉激动,脱口喊道:“世间现象皆缘幻立,那如果自己有身为无身,无自性,有法性,岂不是就能随心所欲,生缘而任意显现变化,一念鲲鱼,一念鹏鸟!哈哈,这功法厉害啊!”他不禁高兴大笑:“玉芝师姑,那我也要学!”
    “就你聪明,急什么。”玉芝师姑的话似赞似斥,平和的语气听不出来,又道:“我还没有完全弄懂,因为没亲身试诀,很多地方不知就里,明儿跟两位师兄细细探讨,也许就会明了。”
    “玉芝,你这番推论,我们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如何个无身法,着实无从知晓。”南阳子摇头叹说。
    顽空也叹道:“况且那‘真空’状态,应该要到性功第四境‘闻道’乃至第五境‘逍遥’才有的,可能是我们练得太早了,现在已经无药可救。”
    两人没有激动起来,正是因为没有生出多大的希望,般若智慧!
    众人顿时都有点恍悟,为什么顽空师叔整天心性啊心性……
    谢灵运作着沉吟,他刚才倒没有如何考虑这一点,境界修为不够,就根本发挥不出功法的威能,反而遭它所累……
    “小体何曾累主人?”师姑却是一笑,还是挺乐观的:“不用那么绝望,《无身功》自有它的厉害之处,我们大可不必像光头和尚那样计较什么空不空,最重要是搞清楚事物从先天到后天,神化气、气化形的个中奥秘,这样才能改化经脉,慢慢来吧。”
    “心性啊!今天心性大进啊!”顽空师叔又来了,大力地捶了捶胸口,大声感慨:“师妹,你能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一看到你,我所有的心念,千万年来的哀愁,一下子全部通了,爽啊!”
    恒宝闻言就不禁嘀咕:“有千万年那么久吗?”顽空师叔一瞪他:“小子,可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道理!”
    师姑又是掩嘴一笑:“三师兄,没见这么久,你仍是这般浮浪。”
    谢灵运叹为观止,终于知道自己是被谁带坏了。铅汞师叔忽然很害怕的问道:“师妹……你、你以后还要走吗?”一说到这话题,南阳子、顽空师叔更为紧张凝重。
    “不走了。”师姑说道,见他们都一脸欢喜,她又笑着补充了句:“怕你们被人宰了去。”
    众人立时想起了罗摩宗,萨奚的恶声威胁还历历在耳……
    “没事,有我坐镇。巫贼再敢来捣乱,我倒要给你们出出气。”师姑提了提手中的长剑,冠巾和青丝飘扬,一副飒爽英姿的模样。
    他们这才打量了她一番,却看不出她的境界修为,但命功起码都在道胎境以上,也许已经到了元婴境……不想胡猜了,谢灵运直接请问道:“师姑,你的性命修为如何?”
    “你不知道对女冠来说,这个问题就跟年龄一样,问不得么?”玉芝师姑白了他一眼,似嗔非嗔,似笑非笑,道:“总之,保护这座山头足矣。”
    谢灵运乖乖闭嘴。
    师姑继续道:“出去这么久,倦了,思来想去,还是喜欢这座小山头。我既然回来,也不能闲着,有些事情该做了。”
    众人又是疑惑,恒宝忍不住邀功问道:“师姑,什么事呀?”这能问吧?
    “无它,完成爹娘的遗愿,振兴山门。”玉芝师姑的脸容上扬起一道奕奕神采,她望望远方山顶那飞龙亭,淡淡道:“我要朝天宫,成为天下第一大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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