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荒古城的定境之中,祁震曾经见识过建木云松解放原身之后释放出来的庞大生机,那是足可以覆盖浩土半壁的遮天碧罩,也就只有自洪荒中耸立数千年的草木菁华能够衍生出这样的光景。
    妖兽通灵、能够通晓自我有私,即便是在远古太古之时便十分不易,更别提知道如何集合变造自己的生机根本,来绵延寿数、超脱生死。而草木之类想要自感成灵,难度之高、稀世程度,古往今来恐怕也就仅建木云松一例。
    如果非要找一个相似的例子,那就是玄天宗的百丈巨人陆先生,但御灵本质上是修士分化神识、寄托心念驱动之物,何况当年炼制百丈巨人的就是玄天宗先代掌门,有何玄妙手法、能够炼就化身依托百丈巨人,借此千百年后衍化心智,也未尝不可能。
    但建木云松就彻底不一样,在它之前,太古洪荒之中,恐怕都没有一例能够衍生自我意识的生灵,而为何这等机缘会偏偏落在草木之类上,祁震只能猜想,当时的岁月,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树木花草,本质上都是处于蒙昧未知的状态,凭借着其本能生存。
    然而草木的生死合于天地枯荣、四季循环,灵气激荡之间,肯定是以草木最为鼎盛的主体,建木云松能够脱颖而出,有机缘在、亦有玄机在。
    虽然说建木云松直到殒灭之时都未能有超脱生死的修为境界,不可能做到从无到有的演化万物生机,可未尝不能起到协助的作用。
    “你是想到建木云松了么?”太上很显然看穿了祁震的想法。
    “太上法眼如炬,弟子无法隐瞒。”祁震说道:“弟子记得,建木云松当初挺身抵挡天火灾劫,原身残躯分化两处,其中之一料想是落在玄天山脉之中,另外一部分,应该就是后来被神农谷祖师寻觅得到,经过历代门人祭炼打造,成为了洞天结界‘建木墟’的枢纽。”
    太上点头道:“确实如此,建木云松受劫,原身两分,一部分由灵宝处置,如今耸立在混元洞天之中,未来若真要演化浩土半壁生机,那恐怕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弟子记得,神农谷的建木墟,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天火劫数,这也是当年建木原身分化带来的吗?”祁震问道。
    “的确。”太上说道:“朱雀明焰乃是追命之伤,只要建木原身残躯生机仍存,天火劫数就难以磨灭……不过此事你也无需担忧,神农谷门人因应此劫已近两千年,乃属宗门试炼之法。”
    在祁震于定境中的经历看来,那个叫做震的古人,有很多安排和愿景,其实玄天三圣并没有彻底完成,或许是对于玄天三圣看来,当到了炼虚境,很多事情干预和插手与否,意义并不大。
    就好比建木原身残躯,受朱雀明焰追蚀的那一部分,自远古以来几乎一直埋藏在大地之下,直到两千多年前神农谷祖师机缘巧合才找到的,在此之前,玄天三圣也没有必要将建木残躯的天火劫数消除。
    而作为神农谷之外的修士,并不了解建木对于神农谷的意义,或许天火劫数是一种可怕得难以应对的远古灾厄,可这也是磨砺神农谷门人弟子立世根基。
    从太上的话语看来,玄天三圣并不打算将另一部分建木残躯回收,否则在神农谷创立之前几千年就能够做到了,想必在混元洞天之中,灵宝的大造化境界,让另外一部分建木残躯有了全新的演变。
    “那关于西野之域的苍穹城邦,莫非就是远古以来的羽族人吗?”祁震另外问道。
    太上说道:“当年妖兽与人类血脉结合,诞生了这种具备妖兽特征的人族,在上古纪元的开端,只要是身处文明国度,大多都被剿灭清除。除了羽族人凭着能够飞翔逃避,诸如蛇人、虎人等等,都被当作妖兽消灭,当时中州各地,可谓是血流成河。
    而那些羽族人也非是短短时日内就迁徙到了西野之域,具体来说,恐怕是要到三千多年前,中州世俗群雄争霸,那个时候,羽族人的凶戾性子早已随着岁月消逝,形体之别让他们不得不远避世俗烽火,这才逐渐迁徙到西野之域。
    你也知道,玄武与天魔当时皆被封印在西野之域,元始唯恐羽族人的妖兽血脉和玄武有所共鸣触动,于是施展神通,打造浮空岳城,让羽族人居住其中,并且与地底封印结合,终年守护。”
    当年震牺牲自我,将被天魔侵蚀的玄武,从中州北地一口气拖到西野之域,同归于尽,元神尽化封印。然而那个时代对修为法力的运用十分粗糙,封印难以为继,后来才有了太上依天地法度纹理,创制符箓之道,书天荒二字,加强封印。
    “那为何不将玄武一具铲除呢?还有,为何苍穹城邦会神秘殒落?”祁震觉得疑惑,莫说以玄天三圣的修为境界,就算是如今的祁震,面对早已生机尽丧、只余本能的玄武腐败躯壳,也能轻松拿下。
    “或许是不忍吧。”太上说道:“我明白世人对我们三人的看法,且不说那些只把玄天三圣当作虚幻飘渺的人,在玄天宗内,知晓过往历史的历代掌门,你以为他们就真的对我们三人有怎样好的观感吗?至于苍穹城邦,元始开创玄天宗之后,早有法旨传落,若是羽族人不思悔改、欲借玄武残躯生事,后人理应将其除灭,此事乃门中密令,你便莫要声张了。”
    祁震默然不语,他有些明白玄天三圣的想法了。恐怕到了玄天三圣的境界,莫说早已超脱生死,就连浩土的存亡他们都不在乎,更无须理会玄天宗传承的兴亡。
    而尤其是真切了解玄天三圣存在的玄天宗掌门,他们历代传承,为了玄天宗而兢兢业业,但真的到了存亡关头,玄天三圣恐怕也是极少回应,这样怎么叫人心中无怨?
    这或许也是霸仙老人当初对玄天三圣的怨恨所在。这并非是由境界修为决定的,而是立世长久,经历了数个纪元,妖兽人道仙道,此起彼伏,生生死死早已看惯,在他们看来,如果浩土哪一天真的毁灭了,那也不过是自然之道中的寻常一环。
    太上此时所言的“不忍”,很可能是因为震这个人给他们留下的最后一丝人性的牵挂,太上留在积沙死海的边缘演化生机,也是留在世上的一点慈悲之心,实际上,这样的心绪早是可有可无。
    让祁震暗惊的是,三千多年前天魔掠世,中州沦为废土,即便如此,玄天三圣都没有出手,很可能就是为了眼前演化浩土半壁生机做准备。
    即便能够恢复浩土半壁生机,但是时机的草木萌发、鸟兽繁育,都需要实际人力驱动,为了这一目标,三圣甚至不惜拿整个中州几乎彻底毁于一旦来做试验,只要玄天宗有此经验,那么日后重新演化浩土半壁生机,要让整个浩土恢复生机繁盛,那就不再困难了。
    或许在三圣眼中,万事万物只有成与不成、能与不能的差别,至于过程之中的思绪起伏、感情波动,对他们来说早就是被抛却的事物。就好比太上,想要经历人生情感,只要一个轮转化身,让其自我感受便可。
    这让祁震感觉到十分的古怪,因为三圣的举止,似乎本就不应在世上出现,至少不是在这片天地之中。
    “你在想什么?”太上少有的、似乎无法看破祁震所思所想。
    “弟子……”祁震开口问道:“在前往西野之域前,曾经路过高荒原。据说那里曾经是霸仙前辈与灵宝斗法之所,拔海成山,这样的神通法力恐怕已是世间极致,灵宝又是如何镇住霸仙前辈神通的?”
    “我想,你是想问在神通之上,会有怎样的光景,对吧?”太上问道。
    见祁震点头,太上说道:“虚空定力是有无之辨,终归还是要落到有无之上,只要有别,那就是有,如果没有呢?”
    祁震说道:“没有就是没有,无可言说、无需言说、无法言说……弟子明白了,非是灵宝神通超绝,而是霸仙前辈神通已尽,法力到极致处,却还是拔海成山,灵宝却造化空无,霸仙前辈所有神通法力落在空处,高荒原自然无法再拔高。”
    “有此印证一点——”太上语气肯定,说道:“大道归于无,若要求证炼道境,就是求证无。”
    “然而此等求证,在此间无法做到。”祁震终于明白了,困住玄天三圣继续精进的,就是这个实际存在的世界。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太上说道:“这你明白了吧,兴巽为何要你收集那三样东西?”
    祁震声音低沉,说道:“演化、开辟、返照,已经是求证世间‘有’的极致,霸仙前辈所言,只是针对当年尚无仙道修为的弟子,实际上是要弟子求证如三圣一般的修为境界,自‘在者’之极,到达‘无’之根本……这就是,你们要我做的事情吗?”
    太上说道:“你终于明白了……不对,这一路走来,也不过是十年时间。”
    太上所言的十年,是指祁震当初接触霸仙传承的那一刻,直至如今,不多不少,正好十年世间。
    掐指算来,一个曾经先天经脉堵塞的体弱少年,仅仅花费了十年时间,就可与当世仙道屹立顶端的三人之一对面交谈,其修为境界也已经到了超脱生死的边缘,这恐怕已经不能以异数来评断。
    “你们是想要我送你们最后一程吗?”祁震问道:“当年霸仙前辈也曾被你们看中,但是不灭灾星横生掣肘,加上他修成炼虚境……不对还有一人。”
    祁震立刻就明白了,演化、开辟、返照三重修证,对应玄天三圣,在当今之世也不止祁震一人——
    “弟子受道枢、合于演化,不灭灾星取逆神杖、合于开辟,擎灯掌门得朱雀残魂、合于返照!”
    “心思透彻,大道可期!”太上抚须一笑,神色竟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回返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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