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养病的院落之后,祁震放纵心思脚步,在玉狐峰上四处闲逛,自然也没有听见自己父母在天空上的讨论。
    玉狐峰常年积雪,山中生机流转奇异,有如蛰伏孕育之中。树木繁盛,却无翠绿萌芽,霜雪垂枝,凛然冰封。但只要以神识小心探入,自然可以察觉整座玉狐峰的生机,似乎都牢牢抱紧一起,必要之时甚至可以化作守护道场的法阵之力。
    一路上行走在山间小径,基本没遇见到什么人,反倒是偶尔有几只白毛狐狸一点都不畏人地四处乱跑。
    古籍有言,青丘山中,狐妖最擅化作妖媚女子,惑人心智。以祁震如今的见地,自然无需将古籍之言当作荒唐之语,毒蛇化人的祁冉他都见过,以男子眼光看待,祁冉都算得上是极其妖冶,更何况狐妖化人。
    玉心逢自称是天狐血脉,具体是怎么一种体现,祁震不太明白,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
    天狐血脉不能与寻常人类繁衍后代,两者本质上根本不相容,即便多行闺房乐趣,天狐血脉的女子也不太可能怀上子嗣。
    这么说来,祁震的出现本就一个意外,是玉心逢强行孕育而出的生机,祁震甚至猜测到,若非玉心逢当年已有元神境界,借化身修为,分化生机,祁震恐怕根本无法出生。
    但祁震也绝不会是玉心逢的化身,因为祁震当初能够修证炼神境,与天地造化万物之中见证自我,而炼神境修士的化身则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两者立足本就相悖。
    正是因为祁震的出生是这般的不伦不类,所以祁震一出生就是先天经脉堵塞,这一点是祁震怎么也想不到的。
    在后来祁震拜入玄天宗之后,翻阅典籍,方才明白先天经脉堵塞并不是一种病症,而是人类血脉繁衍之中,本就携带的一种缺陷,只不过这种缺陷异常隐秘,千万人之中也不会有一个。
    这或许是一种不幸,但也是千万中无一的特例——祁震曾经如此自豪地安慰自己。
    但是如今回想,一切不过都是笑话,在一番交流之后,祁震就明白,凭玉心逢的境界与推演天机的能耐来讲,自己尚未出生,她就应该知道祁震不可能拥有如常人一般安然成长的生机。
    可是即便如此,玉心逢还是执意让祁震诞生于世,而从此开始,祁震便步入了将近二十年的苦难之中。
    但是更加让祁震难以接受的是,既然明知自己出生会有如此结果,那为什么还要在祁震年幼之时、最需要父母关怀的岁月里,纷纷假死逃遁?
    如果祁刚和玉心逢真的只是寻常人等,英年早逝,祁震也只能暗恨自己的不幸,继续发奋存活下去。而且祁震在获得《霸仙真解》传承之后,一心一念都是希望了解到祁刚的死因。
    如今看来,这一切全然变成了笑话。
    自己的父母不仅没有死,而且个个摇身一变,一个是不灭灾星转世、兼万宝阁掌门,另一个则是数十年前的天机推演第一人,一个个耀眼震耳的名号,与祁震当年境遇相比,无疑是最大的讽刺。
    祁震不否认自己如今的心境逐渐走向偏执,甚至放任这般思绪扩大下去。
    因为他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哪怕自己的父亲是天魔灾星、母亲是天狐血脉,然而被父母抛弃的悔恨,是祁震心中巨大的痛苦。
    “原来,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依坐在一棵树下,祁震抬头看天,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么的可笑可悲。
    “啧,大好男儿竟然作这般颓丧模样!”
    但旋即祁震一拳砸在自己腿上,咬破了嘴唇怒喝道。
    比起这一切,祁震最难以承受的,是自己的软弱。
    或许,正是原本以为父母双双离世,将祁震的心志开始打磨得如铁石一般,但是父母的再度出现,又让祁震心肠彻底柔软下来。
    父母存或不存、意志坚定软弱,彼此并无绝对牵连或者矛盾,但是这却关系到祁震仙道入门的修炼根底。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仙道修士也不例外,只不过较之世俗凡人,仙道修士意志更加坚定、目标更加明确远大而已。
    炼神境修到深处,修士需要发愿立志,然而这与刚入门时修士所立目的,必然有关联之处。
    目的如果发生动摇,那么修士的修为根底也将会不稳,自然也伴随着一身修为的混乱失却。
    而如今父母重现眼前,祁震当初最根本的目的发生了彻底的动摇,如果祁震再不加以护持,自身修为恐怕还要一跌再跌,回到炼气境的门槛之上。
    如果溯光真人在场,他老人家估计会云淡风轻地让祁震直面应对,因为这样的事情,在修炼过程之中,也必然遇见的劫数。
    目标动摇、追求失落,这在仙道之中,很多修士都遇到过,越是寿元漫长者,这样的状况其实越明显,这也是为何仙道历史之中,总会有一些修为高深的仙真之辈,会无疾而终。
    既然目标动摇失落,那就重新立足一处,奠基自身修为,对于祁震而言,如今心中念念所及,也就剩下天魔覆灭。
    但是祁震也明白,这样的修为根底,其实异常的脆弱,甚至有几分自欺欺人。
    要铲除天魔之患,并非祁震一人之力就能达成,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功成,而祁震现在也没有多少抗衡天魔的力量,这反而成为了一个死循环。
    盘坐树下,祁震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迷惘,对前路几乎没有迈步前进的动力和勇气,如果再这样下去,祁震恐怕会在迷惘之中将自己一身修为消磨殆尽,生机消散天地不复。
    感受着霜雪覆盖之下蛰伏的生机,祁震缓缓入定,一身修为好似被渐渐凝冻封结,生机气血也变得极为迟缓,好似蛇虫严冬蜇眠一般。
    而在定境之中,混沌造化,一处平台陡然出现,竟然与天元峰极处的混元台颇有几分相似,但是放眼望去,周遭一片混沌莫名。
    而在平台之上,祁震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盘坐于地,虽有震惊,但定境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开口问道:
    “你是谁?”
    眼前另一个祁震睁开眼睛,立刻跳起来说道:“哎呀我的天!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进来跟我说话了!噢,我是谁?哈哈,我就是祁震啊!”
    在这片定境之中,一切如常,神色动作与现实无异,祁震皱眉说道:“不对,你不是我,我没有如此跳脱的心志。”
    “唉!一点都不好玩!”另一个祁震气馁道。
    “好玩?”祁震疑惑道:“你此时此刻居然想着的还是好玩不好玩?”
    另一个祁震哼了一声,说道:“那我还能想什么?哪里跟你似的,满腔深仇大恨,但是又不知道该恨谁,到头来气还不是撒在自己身上?人啊,总要过得开心点,不是吗?”
    祁震猜测道:“你不是夺心魔,能够在我心志之中潜伏如此之久、了解如此之深,夺心魔之流也做不到……你是《霸仙真解》自感成灵吗?”
    “哎呦嚯——”另一个祁震怪叫了一声,说道:“猜对了几分,但是因果颠倒了,我不是《霸仙真解》,而是《霸仙真解》是我。”
    “什么意思?霸仙老人当年在《霸仙真解》之中还留下什么东西吗?”祁震追问道。
    另一个祁震咋舌道:“说你笨又不像,说你聪明又没啥悟性,真正的祁震就是这样的中人之资吗?无趣啊……”
    “真正的祁震?此时此刻的我,难道才是真正的我吗?”祁震说道。
    “‘我’——”另一个祁震指着祁震本人说道:“不是祁震。真正的祁震就是真正的祁震,真正的我是真正的我,真正的祁震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不是真正的祁震。”
    听着另一个祁震说了这么一段绕口令,祁震自己都觉得有些糊涂了,最后不禁问道:
    “那你是谁?”
    “怎么又问回来了!”另一个祁震抓狂道:“我就是祁震啊!”
    “不!你不是!我很清楚你不是!”祁震说道。
    另一个祁震则狡辩道:“就许你叫祁震,别人都不能叫祁震吗?”
    祁震说道:“你很清楚我所指的不是姓名,还有,别再玩文字游戏了,如果我不耐烦就立刻退出定境。”
    “哈,知道要挟人了?”另一个祁震笑道。
    祁震紧盯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说道:“我突然明白了,若无这片定境浮现,你也不会出现,但是你能够体会寂灭不存,你并不喜欢那种虚无,或者说,虚无之中连感受也不存在。”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另一个祁震问道。
    祁震眨了眨眼,说道:“对啊,我是怎么知道的……”
    “啊啊,这样说话真累。”另一个祁震坐下来说道:“你叫我兴巽就好。”
    祁震问道:“兴巽?那不是霸仙前辈的名号吗?可你也不是霸仙前辈啊。”
    “你怎知我不是他?”兴巽笑道。
    “性格不似。”祁震直言道。
    兴巽呵呵直笑,说道:“我猜你一定不怎么留意霸仙年轻时候的经历吧?他尚未入仙道门槛修炼时,就是这般嬉笑性情。”
    祁震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记得霸仙前辈曾言,他也是先天经脉堵塞,他是为什么会得此病症?”
    兴巽说道:“你不是知道吗?先天经脉堵塞就是千万中无一的血脉缺陷,刚好让我碰到了啊。”
    祁震一阵惊愕,突然明白过来,神色一阵释然,说道:“是我执着了。”
    “哦?什么?说来听听。”兴巽一如那张笑脸说道。
    祁震笑了笑,说道:“我总以为自己的经历是何等的不幸、何等的特殊,但是回过头来一想,霸仙前辈当年经历比我更加艰苦、成就却比我高太多太多,他老人家没有半点的怨天尤人,而我却还在这里自怜自怨,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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