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扭转身来,见到董安于,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后,满脸的愁苦之色立马转化为快乐,他疾步走下主位,拉住董安于的手,牵往左上位:“相父,您怎么来了?”
    赵无恤因为幼年时受过刺激,所以留下了结巴之症,后来黄池会盟时,亲眼目睹父亲赵鞅被吕荼所杀,又再次受了刺激,不过从那日起,他的结巴却是不治而愈了。
    也正是如此当下他说话并未有像以前结巴的症状。
    董安于作为国相,但是由于年老体衰,赵无恤带军东征,怕损了他,所以把他留在了国都,操持国政,但是如今董安于意外出现,怎能不令他震惊?
    董安于对于赵无恤表情的细微变化自然是看在心里的,他明白这是赵无恤怕他担心焦虑,所以展现出对于如今战争局势稳若泰山的面容来,他心中感动,见赵无恤眼角已经熬出了血丝,他心里又微微发酸,拍了拍赵无恤的手臂道:“我王,虽然齐国人来了,但是我大赵有雄兵三十万,且主明臣贤,上下一心,也不怕他齐国”。
    “相父”赵无恤听到董安于的话,气势为之一震,是啊,他赵无恤为什么要怕齐国?他有雄兵三十万,有贤良的臣子,有能征善战,武勇忠贞的将军,他为什么要怕齐国?
    齐国?
    赵无恤脑海里不由的闪现出,那个小时候,让他仰视俊美一笑就有酒窝的男子,他是那么从容,那么潇洒,那么英气蓬勃,哦就连他稀疏的胡茬子都好看!
    赵无恤知道他从不怕齐国,他怕的是那个男人,吕荼!
    他当年救过他,还不顾肮脏与礼仪的诊治过自己的母亲,他给过他人生的大际遇,可是又给他带来了无数的痛苦。
    是他,是他吕荼,让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的死亡,就是那把剑,那把多少午夜梦回里还在流血的剑,插进了父亲的胸膛。
    赵无恤爱吕荼,但他也恨吕荼,就如同当年虫牢之战时,见父亲被吕荼所杀,他发誓哽咽所说的一样:
    “自今日起,我赵国与齐国是寇仇,你不死,我赵无恤不活”
    “我赵无恤,赵国的新主,向天下声明:赵国的仇,赵国人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
    赵无恤漆黑的眸子闪烁着,他无论承不承认,他都心里清楚,他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下,就如同一颗小树苗生在一棵参天大树下一样。
    参天大树不倒,小树苗就不可能长成。
    赵无恤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幼年时他活在那个冷血的大母阴影下,少年时他活在那个不称职的父亲阴影下,如今他赵无恤不能再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了,是的,不能!
    吕荼再才华,怎么了?
    齐国再强大,怎么了?
    他不相信才华会一直让吕荼英明下去,也更不相信上天一直眷恋吕荼,给他无边的运气。
    他不相信强大就会一直碾压柔弱,也更不相信他赵国不比齐国强大。
    攥紧的拳头才是最有力量的。
    现在的赵国,他的赵国,就是攥紧的拳头!
    赵无恤此刻信心百倍,嘴角终于漏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可是下一刻肚子却尴尬的咕咕叫了。
    董安于见闻慈爱的笑了,他似乎是早有所料,他从衣服带中解下一个小包裹,平摊在案几上:“我王,这里是你最爱吃的蒸荠菜”。
    赵无恤闻言大喜,如同小儿般,慌忙扯开包袱,手也不曾洗,抓起蒸好的荠菜就往嘴里放。
    当荠菜的味道入到赵无恤的味蕾的时候,他闭目享受起来,那种熟悉的味道,那种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他拿着竹篮跟着母亲在田野间挖荠菜……
    董安于看着赵无恤吃的狼吞虎咽,吃的眼角挂泪,他老眼也是泛酸,泣声道:“我王,慢点吃!还有,还有……”
    星辉萦绕高月,银河悬于九天。
    吕荼这夜也没有睡着,因为吕荼收到了来自白国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白长腿写给他的,信中除了那绵绵不绝的思念外,就还剩下思念。
    那思念刻骨铭心。
    吕荼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上的齐国文字不美,甚至很丑,但是在吕荼看来这是世间最美的字。
    因为吕荼知道白长腿以前不认识字,更不用说齐国文字了。
    他知道白长腿在学,为了他在学。
    仰望星辰,月光皎洁,不惑之年的吕荼,此刻眼角挂泪,他似乎回到了那个篝火的营寨,唱歌跳舞,然后又被绑敷拉上了树屋。
    思念如潮水涌来,吕荼用衣角擦掉泪水,自我嘲讽一句:“真是老了,动不动就爱情怀!”
    “只是,你还好吗?”
    “如今你也老了吧?”
    “有没有青丝转白发?”
    “儿子还那么莽撞吗?”
    “他长的像你还是像我?”
    ……
    “长腿,放心吧,等着荼,一定要等着荼,再给荼十年,最多十年,齐国将会打通通往白国的路,到那时,你我便可再会面”
    吕荼静静的站在月光下,目光望着西方,似乎那目光能穿破巍巍太行,到达壶口,那个魂牵梦绕的白狄寨子,他胡思乱想着,夜风吹起他的胡子,吹起他似乎要开始染霜的鬓发。
    不得不承认,吕荼也老了。
    两只虎斑犬呜呜低叫,趴在地上,眼睛在夜里显的诡异的亮!
    守夜的士兵们则是继续巡着逻,他们看着吕荼,这位自家伟大的王的背影,没有人敢打扰,只是眼睛无比尊敬与崇拜的看着。
    赵无恤,吕荼,没有睡着,中山国的国君姬慕华又何曾睡着。
    中人城,中山国的国都。
    在这座城池当中,有一处高山,那里就是中山国开国的地方,也是中山国名字的由来。
    高山,不算高,约莫二十丈。上有一群宏伟木质建筑,那里便是中山国的宗祠,也是中山国每年祭祀的地方。
    姬慕华拄着拐杖拾阶而上,一瘸一拐的来到了宗祠。
    自从那日他被赵无恤一戈砍掉一块大腿肉后,就已经瘸了,但他不暗怨自己瘸,反而感恩,因为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他就有机会搬回局面。
    宗祠旁伫立着两只巨大的错金镶玉的青铜犀牛,那犀牛十分的威武,又十分的怪异,因为他有双翅。
    犀牛的脊背上,是放置火油的地方,此刻火油滋滋燃烧着。
    宗祠厚重的门被推开。姬慕华走了进去,他走路的声音,咚咚的,因为拐杖敲击在红漆色的硬木地板上,会发出这种声音。
    “列祖列宗啊,慕华不孝,你们的基业就要在我的手里断送了”姬慕华扑腾一声跪倒,是捶地大哭。
    宗祠内,寂寥无声,有声,只是姬慕华哭诉的回音。
    姬慕华知道这次他的国家是在劫难逃,可是他不愿放弃,是的,不愿放弃,可是不愿放弃又怎样,最后的三座城池已经被围困三个多月了,储备的粮草已经不多了,粮草吃完,接下来吃什么?
    顽强的意志吗?
    再顽强的意志也会被饥饿的肚子打败。
    姬慕华不知道哭了多久,他终于不再哭了,他从供奉先祖的神祇牌位的案桌下,拉出一个木制箱子。
    吹掉箱子上的尘土,又用衣袖擦干净,他从腰间拿出一把钥匙来,然后对着锁,打开。
    箱子内并没有什么稀世珍宝,只是一大堆的杂物。
    姬慕华拿出一件,那是一件玉器,玉器上雕刻的是中山国的女子。
    那女子打着羊角的发髻,穿着圆领的衣裙,脚是赤着的,但是却带着玉环,柔荑玉手拿着牧羊赶马的鞭子。
    姬慕华看着女子对着自己慈爱的笑容,眼睛一酸,泪水滴在了人形玉雕上,他见了,急忙擦掉玉器上的泪水,喃喃道:“牧羊姐姐,你不可以流泪!”
    仔细把那人形玉器擦干净后,姬慕华把她小心翼翼的放在油亮的地板上。
    接着姬慕华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杂物,这个杂物有些怪,那是一只木狗,哦不,又不像是狗,倒向是麒麟。
    姬慕华拿着木麒麟,小心翼翼的打开木麒麟的嘴,然后轻轻一拧麒麟口中的钥匙,顿时那木麒麟动了起来。
    姬慕华笑了,很满意的把木麒麟放在人形玉器的旁边,接着他又把手伸进木箱子里。
    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件肚兜,肚兜不大,似乎是婴幼儿穿的,上绣着意味着强壮和福气的犀牛与蝙蝠。
    姬慕华扯开,用手触摸了许久,然后拿着肚兜又对着自己试了试,算作比较,然后微微摇头叹气道:“时间让我成长,也让我失去”。
    姬慕华没有用寡人二字自称,因为没有人的时候他不想自己孤独。他把肚兜叠好,并把它放在了木麒麟旁边。
    姬慕华的木箱子就像是巨大的宝库一样,他从里面拿出了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
    看着眼前一件件伴随自己成长的藏品,姬慕华伸出双臂,一把把他们搂在怀里,然后身体蜷缩在油亮的硬木地板上,沉默,接着啜泣。
    此时宗祠内,油灯闪烁,中山国的先祖神祇们,静静的站在桌案上,似乎在看着眼下的姬慕华。
    “我即将失去江山,难道也要失去你们了吗?”
    “哦,不,我真傻,我已经失去你们了!”
    姬慕华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出了宗祠,此刻他一身戎装,头上戴着牛角战盔,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可是他的脊梁无比的笔挺,他站在中人山上,俯视着国都,俯视着他的国家。
    “我,姬慕华,将会用我的残躯,守卫我的国家!”
    “赵国人,你们来吧”
    “齐国人,你们来吧”
    姬慕华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插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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