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珣由两位仆人搀扶,勉强站立,就重新坐回木椅。他身有残疾,日常行动都需要几位随从抬着特制的轿椅。
    凉国公略一皱眉,无论目睹多少次,自己儿子的残疾还是件触目的事。如果不是少年时堕马,这个儿子亦当为谢家之宝树。
    “父亲该常见见大哥。”李珣提起。
    “何来此言。”凉国公闻言放下手边信札。那是李瑽的书信,信中却是宁王用封地收益给神府军养兵一事。若不借助世家多年保藏的财富,飘摇更迭的朝廷绝无力供养神府军这几十万众,而十数年来战事频仍,即使陇右李氏亦已孤木难支。
    “大哥十几年辛苦,都是为我一家平安。他如果行事恣意些,父亲也该宽宥才好。”李珣是来为长兄求情。李璟自开始与魏国公家崔六娘议婚后,竟然终日留宿于烟花所,直将魏国公一家上下的面子置于不顾,长子有如此不肖行径,凉国公自然恼怒。
    “我何尝不宽宥他。”凉国公叹口气,他对长子其实颇有亏欠。当年是他不顾慕容夫人阻拦,送嫡长子入宫为人质,才换得李氏与神府军退守西凉。而今局势转圜,两方隔阂已深,却过了可以弥补的时节。“可颇黎终究是被人养生疏了。”
    “依儿见,”李珣斟酌词句,“父亲不如早上书请封大哥为世子。”
    凉国公面色沉寂无波,片刻突然问:“你呢?”
    李珣一笑,示意父亲自己的双腿。“有大哥在前,我李氏百年勋贵,竟然要一个残废吗?”自他残疾后,父亲常用古时孙膑的事例勉励他,他只好就此明示再无心进取。“父亲可有担心?若大哥知晓叁弟的身世——”
    一旦李璘在瀚海关一役中立下功勋,在众人眼中,自然成了世子的得力人选。比起禁宫中长大的人质,神府军更需要一位神武的大将。
    “他不能知道。”
    李珣道:“所以让大哥为世子才是唯一让他安心的办法。”
    “你真如此想?”
    “父亲,若我是健全之人,此事尚有余地。而我残废至此,若为世子,你让大哥如何自处。”李珣冷静回答。“明年初的朝礼便是极好时机,父亲正可奏请圣上立大哥为世子,一则可解大哥的疑心,二则那时叁弟或有战功,选大哥可表忠心,更免猜忌。”
    “你认为你大哥仍认你为兄弟,认我为父?恐怕我之后担起这职责的人还是你。”凉国公苦笑。“你比你大哥更适合。我那时选他入质,只道他与我相肖,心志必不为囚苦所折,只有你母亲说他敏感多思,一力劝阻。所谓‘知子莫若父’,到底不比母子。”
    李珣见到父亲的萧索神情,只能低声回答:“到底是血脉相连。”他不知道如果当初是自己入京为人质,是否会比大哥更合格一些。或许他不会在凉州摔成残废,如今还是自由身——
    他常与自己的次子在朝会后短叙。李珣思维缜密,对朝堂纷芜评论精当,极有见地,又难得品性宽厚,常能为他分忧。今日一言,实中了他的心病。
    “小妹近日可好?”李珣见到案头信笺,是李瑽的笔迹。
    凉国公闻言沉默许久,“不坏。”
    他没有说话,母亲已经不在,父女之间总是难以论及家庭中的纷芜。他不好再作评论,便告辞父亲,开始在藏书阁借健仆的帮助上下搜寻古籍,为他两淮粮运的议论作参考。
    他的书童按着他的指挥,把他选中的书目段落作一摘抄。他看着书童摘抄,回想着自己曾经有一个过目不忘的书童,他爱惜其才华,将他推荐去帮助国子监修书。如今这个不够聪颖,书法差强人意,唯独勤恳认真,正合适做他的助手。
    “还有一编,论沔州江河水路。应在上层东面。”他搜索记忆,吩咐道。
    健仆正待去取,他制止,“那不易寻,我与你同去。”
    他在仆人背上登上藏书阁顶层的狭小楼梯,正当要开始寻找时,他突然低声命令,“快回去。”
    而他的命令已经晚了,楼上人已警觉,停下来笑道:“二弟!”
    珍本古籍遍地,李璟的腰带解落,可知方才所行何事。李珣瞥见那衣衫凌乱女子,只觉面善,细想才知是他父亲某位侧夫人身边的侍女。
    “我只是来寻书。”他转过头去,等那女子慌乱地收拾衣裙。
    李璟一笑,只把那女子拖过来供他欣赏。他知道自己二弟并不亲近女人。“此中至乐,你也该体会一二。如果你身体不便,她自会服侍你。”
    他咽下这羞辱,重复道:“大哥不必过虑,我只是来寻一册书。”
    “恐怕难。”李璟对着一地乱象轻笑了声。
    “我有人帮助,只是多用时间罢了。”
    “你还像幼时一样好脾性。”李璟突然道。
    “大哥比以往更踊跃。”他回应。
    他还记得两人一起拿木刀在院落里对打笑闹的时光。那时他尚未残废,朝堂上坐着的是个诗人式的皇帝,政事用美酒和美人解决。他们的父亲尚未承袭祖父的爵位,北境与大秦尚交好。他们快乐且安全。
    他示意仆人支撑着他席地而坐。“大哥,不妨一谈。”
    李璟见状,也低身坐在兄弟身旁,将外衣递给身旁女子,那女子踌躇片刻,并不敢接,自束了衣裙,向李珣一行礼,悄自离开了。
    “我若代你受此苦,岂不是合公侯心意。”李璟审视李珣的双腿,语带戏谑。
    “大哥玩笑了。这不但不合父亲的心意,连我的也不合。”李珣一笑,“我不觉苦,只觉腿坏得恰当。”
    “为何?”
    “原本有千万件事要做,如今只剩下叁两件。你看世家之内,有无人比我更自由?”李珣向大哥示意一旁上下寻书的书童和健奴,“万幸生于贵家之中,有人为我手脚,行动比寻常百姓还自由轻松些。”
    “至于父亲,”李珣补充,“可能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
    “我知道。”李璟一笑,打断他二弟的劝解。“普天下没有父亲愿让自己的儿子为人质。”他站起来,似是玩笑,突然说:“有时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自凉州回来。”
    “大哥——”
    “若如那般,我只想着你们平安就够了。”那半缕笑还停在他唇边,像是洗褪不去一抹痕。
    命运弄人,“若我能替大哥——”
    那笑重又展开:“你这样人也会说蠢话。阖家上下,早没有我的位置了。”那时凡是凉州起战事,身为人质的他便跪在大殿之上,对着那只烧得红热的古老的鼎。后来他的刑罚变得更微妙耻辱,他反而希望眼前的是大鼎烧热时腾起的烟。他从未提及那时的屈辱,他并不想向着显贵的父亲展露伤疤来换取同情,而母亲已经不在了。
    “绝非如此!”
    两人都沉默下来。
    李璟突然提起:“叁弟与瑽妹亲密得让人羡慕。”
    “的确。”李珣回答,苦笑不知作何言语。
    “少年将军!”李璟又笑了笑。
    李珣看着李璟攀下梯级,消失在书阁的昏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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