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第二天弗洛拉起床的时候,娜恩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餐了。
    “谢天谢地,你身上终于穿了点衣服。”娜恩说。弗洛拉又把英格丽德那件粉红色的雪纺裙子穿上了。娜恩在餐桌上摆盘子。“我给医院打了电话,我们等会儿先去看看你那辆车能不能发动,然后你跟着我一起去医院。”
    “麻烦把橘子酱递给我。”弗洛拉说。
    “不是已经给你抹上了吗?”
    “好吧,不劳您大驾。”弗洛拉边说边起身拿来了果酱罐和一把餐刀。
    “弗洛拉,我说……”娜恩在她对面坐下来。
    “怎么啦?”弗洛拉抬头,发现娜恩正盯着她手中的吐司。“我喜欢把吐司的边边角角全都抹上橘子酱,你又不是不知道。”
    “随你吧。”娜恩说。
    弗洛拉瞄了一眼姐姐眼底的黑眼圈,咬了一口吐司。过了一会儿,娜恩站起来收拾厨房,她一边擦料理台一边吃着自己那份早餐。
    “这屋子里的书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多。”弗洛拉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在买书,从来就没停过手。”娜恩说。
    “我是知道,可现在也太夸张了吧,连走路都费劲。”
    娜恩叹了口气。“几个礼拜前更吓人。我有天早上没打招呼就过来了,发现爸爸花了一整个晚上几乎把书架上所有的书都翻了出来,客厅和卧室里堆得到处都是,全都跟山那么高,简直就像爆炸现场一样。我问他,他说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上帝知道!他现在说话总是含糊其词的,不过我听他提到了‘信’。那天他好像整宿都没睡,把每本书都翻了一遍,我看他指尖都发红磨破了。”
    “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他那些书里差不多每本都夹着纸条或其他什么垃圾。”
    “你当时就应该给我打电话,我能过来帮你一起收拾。”
    “没事,反正最后也对付过去了。我先扶他上床,等他睡着后把大部分书放回书架,不过我偷偷装了几袋书送到哈德利的书店去了,薇芙喜欢旧书。”
    “薇芙?”弗洛拉说。
    “她几个月前买下了那家书店,现在正摩拳擦掌准备转亏为盈。”
    “我肯定她会喜欢那些书的,”弗洛拉语带讽刺地说,“爸爸一开始就是从她那儿买来的。”
    “现在书店很像模像样了,薇芙也不是拿到篮子里的就是菜,她还是很挑剔的。”
    “我记得那里的味道,陈年的棕色木头、烟味,有点像村屋里点火生炉子的气味。几年前爸爸带我去过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进去过。那时我应该是十一二岁。”当时,吉尔让她在店里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弗洛拉挑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其实她也不太清楚书里写了什么,可她多少明白这个选择有些冒险。吉尔挑起一边眉毛,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由着弗洛拉把书带到收银台结账。
    “你爸爸知道你要买这本书吗?”先前的书店老板透过镜片看着她问。
    “当然知道,哈罗德,”吉尔从地方志那一区走出来,“我女儿读什么书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他付了钱。走出书店,吉尔就从她手里拿走了书,放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过段时间再看吧,”他笑着说,“走,吃冰激凌去。”
    娜恩在厨房里说:“是吗?那你真该去看看,薇芙很乐意陪客人四处逛逛,顺便推荐几本好书。”
    “看样子她的事你知道不少嘛。”弗洛拉舔干净餐刀上的果酱。她抬头看看娜恩,姐姐的脸红了。“我说得没错吧?”弗洛拉笑着把头歪向一边。
    娜恩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擦碗布,然后把它绞干。“她是……她是个好女人。”
    “太好了。”弗洛拉说。她站起来抱了抱姐姐,娜恩的胳膊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一只手里攥着擦碗布。“我真为你高兴。”
    “你最好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娜恩说。
    *
    弗洛拉重新坐到莫里斯老爷车的驾驶座上。站在车外的娜恩把脑袋伸进副驾驶座的车窗往里查看。路上丝毫没有昨夜暴风雨留下的痕迹,也看不到一条鱼的影子。林子上方的天空一碧如洗。渡口像一张巨大的嘴把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吐出来。为了避开抛锚的莫里斯老爷车,车辆首尾相接依次从路边的草坪驶过。眼看着莫里斯老爷车的前面也排起了长龙,司机们都急着想快点绕过它赶上渡轮。一想到爸爸正在医院里等她们,弗洛拉也心急如焚。“我们就不能坐你的车去吗?”
    “可总不能把车扔在这儿吧,”娜恩说,“没看见它都把路给堵了吗?再试试,看能不能打上火。”
    “打不着的。”弗洛拉都要哭了。
    “是不是要拉开阻气门拉钮或其他什么东西?”娜恩说。
    长龙中有一个司机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
    “没救了。”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弗洛拉重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车子又发出一记沉闷的哐当声。
    “我给修理厂打电话,你就在这儿等他们来,我先去接爸爸。”
    “可我也想去。”
    “你压根儿就不该把车开到这儿来,要是照我电话里说的今天早上坐火车过来不就没事了!”娜恩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朝天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拨打电话。
    *
    拖车终于来了,它拉着莫里斯老爷车往哈德利方向开去。弗洛拉坐在拖车的驾驶室里,透过后窗从莫里斯老爷车车顶看着他们离渡口和医院越来越远。就在刚才,当反方向的车流停下来让他们转出去时,弗洛拉看到路上躺着一条鱼,昨天晚上它肯定是弹到了莫里斯老爷车的车底下。那条鱼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
    “是风扇带出了问题。”修理工从引擎盖底下退出大半个身子对她说。
    “要紧吗?”弗洛拉问。
    他笑了。“反正没有风扇带车肯定就动不了。你到外面逛一圈,喝杯茶,过三个小时再回来,到那时保管什么问题都帮你摆平了。”
    从修理厂到海边需要穿过公共停车场。弗洛拉走到一半时看到了爸爸的车子,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停车罚单。她靠近车窗往里看,只见车里凡是能下脚的地方以及除了驾驶座外所有的座位上都放满了一包包快要挤破袋子的二手书。
    她沿着一条小路来到海边,从步道的这端一直走到另一端。在靠近终点的地方她靠在扶栏上,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爸爸从这里掉下去的情景。真是让人后怕,要知道这一摔很有可能就一命归西了。她从底部的栏杆钻出去,悬着腿在水泥地的边缘坐了一会儿,然后跳到下面的岩石上。当时,妈妈说不定就在那里,没准就是她叫的救护车。弗洛拉攀着靠近步道的岩石爬到了海边的圆形巨石群上,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四下逡巡。她发现了一只果冻鞋,它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看上去脏兮兮、滑腻腻的,塑料搭扣也已经被海水销蚀得胶合在了一起;她还找到五个生了锈的啤酒瓶盖和一个塑料玩具士兵。这些东西都嵌在岩石的裂缝里,而她妈妈说不定就曾蹲在裂缝的边上。那个士兵侧着身子、弯曲着腿站在底座上。它高举着一条胳膊,像是在招呼战友们向看不见的敌人冲过去。它身上的绿色颜料已经快被海水泡没了,所以当她举着它迎向阳光时,士兵几乎变成了半透明的小人。
    弗洛拉爬上步道,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俯瞰前方的海水。眼前的景致太熟悉了,熟悉得她从来没想过要定下心好好看一看。底下的海滩上有人躺在帆布躺椅上休息,三个壮实的孩子穿着泳衣跑来跑去。她把士兵小人拿到脸旁,闭上一只眼,小人一下子大了许多,因为失焦,它的轮廓变得模模糊糊的,就像站在地平线上一样。然后她想象自己的妈妈也曾坐在这张椅子上,想象她当时正在想什么。
    英格丽德失踪后,周围的邻居和朋友搜遍了附近的峡谷,一直徒步走到巴罗丘陵。他们拿着木棍、牵着狗在林子里搜寻,甚至还在小海塘里打捞过。乔纳森还有妈妈大学时的好友露易丝先后赶到斯帕尼什格林,虽然帮不上多大忙,但对于吉尔来说,多少是个安慰。他们成天待在酒吧里,躲避那些蜂拥而至的记者。两人在酒吧的楼上各要了一个房间,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游泳更衣室。有一天晚上,英格丽德和爸爸来到酒吧,爸爸给她买了一罐可乐和一袋薯片,告诉她只要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想待多长时间都行。那天,乔纳森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和英格丽德聊天时曾聊起过爱尔兰的一些事,吉尔听后大喊大叫,把身旁的凳子砸坏了,然后被酒吧老板请了出去。又过了一些时候,露易丝从议会辞职了。
    吉尔不肯就此放弃,他去了爱尔兰,可是无功而返。他印了许多寻人启事,还在当地报纸上登了寻人广告。那些周末,弗洛拉和娜恩就在车里睡觉、吃饭,看着车窗外的乡村、城镇飞速往身后退去,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妈妈依然在世的证据。
    *
    弗洛拉问了一下时间,发现才过去了一个小时,于是她穿过马路走进城里。她在海巷咖啡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点了最便宜的吐司还有一杯茶。招呼她的男招待头上不知抹了多少发胶,头发整齐划一地往前倾斜,仿佛一直在和逆风较劲,弗洛拉真想请他坐好把他画下来,可是咖啡馆里坐满了客人,他忙得不可开交。等他把她点的食物端过来时,她问道:“昨天有没有一个女人来这儿?我想应该就她一个人。”
    “一个女人?”招待说着扬起了一条眉毛。“倒是不多见。”他笑了笑,露出两行小孩子的牙齿,小小的、方方的,两颗门牙当中有一条缝。“她长什么样?”
    “我也不是很清楚,”弗洛拉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直发,浅色的,肤色苍白。”
    “什么年纪?”
    “四十八……不,是四十七。”
    “对我来说年纪大了点。”他眨眨眼,弗洛拉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又开口问道:“你有照片吗?”他把她点的吐司放到桌上。
    “没有。”
    他又为她摆好茶。“你一定干了不少侦探干的活儿?”他说着又冲她眨了眨眼。
    “我能吃下一大盘。”弗洛拉把话岔开。她拿起餐刀和黄油块,还好他们没有帮她抹黄油,突然间,她感到自己饿坏了。
    “昨天我休息,不在这儿。”看样子他很想这么聊下去,还好这时厨房催他快点给另一位客人上菜。
    她吃完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玩具士兵。小人穿着厚重的靴子,脖子上挂着双筒望远镜。一定是哪个孩子把它落在海滩上了。他什么时候发现它不见的?有没有怪自己没注意到它被埋进了沙子里,或是被海水冲走了,又或是从岩石上掉到了下面的裂缝中?每次他回到海滩上会不会想起这个小人?弗洛拉把它放在吃剩下的面包屑中,扶着它站稳了,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素描簿和铅笔,定定地看着高举手臂的玩具士兵。当男招待转了一圈回来问她需不需要点些其他东西时,她发现自己画的是站在游泳更衣室前的妈妈。在她的记忆中,铁皮屋顶在夏日的热浪中闪着刺眼的光,妈妈的长裙一直垂到了脚踝。
    “昨天晚上天上下鱼了,”招待拿着账单回来时,弗洛拉对他说,“就在渡口的那条路上。”
    他越过她的肩头看着画,又看了一眼立在一堆面包屑中的玩具士兵。“我喜欢想象力丰富的姑娘,”他说,“有种不一样的味道。”他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然后放下账单,弗洛拉把钱放在桌上,收好素描簿和铅笔。当她抬起头时,无意中瞥见有个女人从咖啡馆的窗前走过,一眨眼就不见了。可是弗洛拉看到了她那头浓密的头发,颜色就像成熟的麦子。弗洛拉喊了一声跳起来,椅子被她带翻了,倒地时砸中了坐在后面的男人的脚。她拿起背包,快要冲出门时又折了回来,一把抓起了站在桌上的塑料小人。
    “我明天也休息。”招待在她身后叫道,可是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同时无影无踪的还有那个女人。
    弗洛拉沿着人行道往前奔,不时躲避着缓步慢行的路人。她一路上经过了图书馆、超市、一家贴着歇业通知的肉铺、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两家美发店,接着又是一家房产中介。当她跑到拐角,又一次站到了海滨人行道时,她不得不停下来,弯着腰,两手撑着膝盖不停地喘气。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于是她转过身,走进每一家刚才经过的店铺。店里或多或少都有几个客人,可是没有一个像她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在一家小超市,弗洛拉把货架间的过道前前后后走了个遍。她不在。
    她在图书馆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一次进去是在八岁时学校组织的一场活动中。她把手插进口袋,握住玩具士兵,大拇指来回摩挲着,然后她把背包斜挎在身上,推开门走了进去。
    图书馆里的味道把她带回了父母双全的小时候。里面的装潢以橘黄色为主,木料是七十年代流行的让人备感温暖的橙木。一个男人坐在桌后,他前面的一堵墙刻意裸露出内部的砌砖结构。他抬头看看弗洛拉,鼓励似的冲她笑了笑,似乎知道她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走进任何一家图书馆了。在妈妈失踪前,她非常喜欢阅读,然而一九九二年七月二日后,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读书的兴趣。她调整脸上的表情,尽量装出一副常来常往的样子大步行走于书架之间,时不时蹲下来像是在查找什么,然后随手从面前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她打开《心是孤独的猎手》的封面,飞快地翻着,当她确定那个图书管理员已经不再注意她,而是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后,她把书放了回去。她开始在房间里寻找长头发的女人。她走到儿童图书角,仔细看了每一排书架和每一个在那儿看书的人,然后她走上楼梯来到阁楼,那里放着许多报刊架和书桌,座位大多空着。
    那个女人背朝着弗洛拉坐在离楼梯口最远的书桌旁,只看见一头长发垂到了椅背。她正在翻一册大开本的书,每往后翻一页之前,她都会舔一下手指。弗洛拉觉得图书馆里应该不会允许这么做。她盯着女人的头发,想起从前她总是央求妈妈让她把玩那一头长发,梳一梳或是编成辫子,可是每次英格丽德都会抱怨她下手太重,然后抓住她的手或是把她拉开。有时候,弗洛拉知道妈妈说得没错。
    她朝着女人走过去,在离她的椅子约一英尺的地方停下脚步,然后往前探出身子。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女人的头发散发着柠檬的香味,在弗洛拉的脑海里,这种味道对应的是一种耀眼的明黄色。
    当她睁开眼睛抬起头时,她的目光撞上了坐在桌对面的一个男人,他面前放着一张打开的报纸。弗洛拉意识到其他桌子的人都朝她这边看过来。就在弗洛拉站直身子的时候,女人也抬起了头,她一定是看到了对面男人脸上的表情,于是转过身来。她转得很慢,仿佛是为即将发现身后所站何人而忐忑不安。弗洛拉屏住呼吸,那短短一瞬就像好几分钟那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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