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兰兹曼和波克转身离开“头版”,独留布瑞南一人站在原地,领带像悔恨的手掌一样拍打着他的前额。他俩走到西沃德街转角,沿着佩雷兹街走,经过帕拉茨剧院之后转弯,在巴拉诺夫城堡山背风处的一扇黑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家餐馆,门脸是黑色大理石墙面,落地大窗也漆成了黑色。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波克说。
    “过去十五年,我从没在‘黑管’见过一个条子。”
    “现在是周五上午九点半,梅耶,这会儿里面当然没有人,只有老鼠。”
    “你错了。”兰兹曼说。他领着波克绕到侧门,伸出手叩叩敲了两下,“我总觉得,如果我想犯个大案子,就一定要来这里谋划。”
    沉重的铁门嘎吱一声开了。卡鲁西纳夫人身着灰色西服裙,脚蹬黑色低跟舞鞋,头缠粉红色发卷,似乎已准备好去犹太会堂礼拜或去银行上班。她手持一个纸杯,斟得满满的,貌似是咖啡或西梅汁。卡鲁西纳夫人嚼着烟草。那杯子不一定是她唯一的伴侣,但肯定是最忠实的一个。
    “是你。”她做了个鬼脸,像刚刚品尝了指尖挖出来的耳屎。接着卡鲁西纳夫人以她特有的优雅朝杯里啐了一口唾沫。出于习惯,她机警地朝外面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以确定他们没有带来什么麻烦。之后她迅速打量了下波克,眼神中透出严苛,试图判断出这个带着圆顶小帽的印第安大个子是什么来头。以往在这个时间点,兰兹曼带来的全是焦躁不安、獐头鼠目的讨厌鬼,诸如“神经能量”本尼·普罗纳和“线人中的海菲兹”兹格蒙德·兰道。找不到比波克·谢梅茨更不像恶棍的人了。圆顶小帽和四角巾这种虔诚犹太人的装扮,那张印第安人的面庞,都足以说明他不是掮客或流氓。卡鲁西纳夫人斟酌良久,觉得不能将波克归类为社会渣滓,接着又朝杯里啐了一口。然后她转向兰兹曼,凝视片刻,不由得一声叹息。往好的算,她欠兰兹曼十七个人情;往坏的算,他的肚子欠她一记老拳。她站到一边,让兰兹曼和波克进屋。
    “黑管”餐馆就和停运了的公交车一样满是空座,不过味道要难闻两倍。最近有人想出以毒攻毒的法子,在店里摆了桶味道浓烈的漂白剂,试图像高音压过低音一样,盖住挥之不去的汗臭和尿骚味。不过嗅觉灵敏的人还是能闻到大衣口袋里旧钞票的味道。
    “坐那边。”卡鲁西纳夫人说,却并没示意要他们坐哪儿。兰兹曼见圆桌都挤在舞台上,倒放的椅子像鹿角般搁在桌上。他走上舞台掀下两把,拿到远处上了几道锁的前门旁,和波克坐了下来。卡鲁西纳夫人溜达到里屋,珠帘发出哗啦的声响,听起来像是谁在摇晃装在桶里的牙齿。
    “这老妞真不错。”波克说。
    “还是个甜妞,”兰兹曼表示同意,“她早上才来店里,因为不想见到老顾客。”“黑管”是锡特卡音乐家的据点,他们在剧院或俱乐部表演结束后会来这里开怀畅饮。通常是午夜过后良久,音乐家们才一拥而入,有时帽上还粘着雪,有时袖口还滴着雨。他们挤满小小的舞台,用黑管和小提琴相互厮杀。天使聚在哪儿,恶魔就会跟到哪儿,因此道上兄弟、小偷和不幸的女人也是“黑管”的常客。“她不喜欢音乐家。”
    “但她先生不就是——?哦,明白了。”
    纳森·卡鲁西纳生前是“黑管”餐馆的老板、c调高音黑管之王。他是赌徒,亦是瘾君子,从很多方面看都是坏人,但当他吹起黑管时,却如魔鬼附身般如痴如醉。兰兹曼是个乐迷,曾经非常关照这个流氓,三番五次帮他解围,无奈他判断力差,又无法战胜心魔,终于万劫不复。一天,卡鲁西纳和某位大名鼎鼎的俄国黑帮老大的夫人一起人间蒸发,把餐馆和累累债务留给了卡鲁西纳夫人。后来,纳森·卡鲁西纳被找到了,在亚科维码头的岸边,不过只是一截身子,而且不见了c调高音黑管。
    “那是他的狗吗?”波克指着舞台上说。只见卡鲁西纳生前每晚吹奏的地方,坐了只卷毛杂种nfda1犬,白色棕点,一只眼睛戴着海盗眼罩。它坐着不动,耳朵竖起,仿佛正在倾听脑中的回声或音乐。一段松弛的狗链拴着它,勾在墙上的铁环里。
    “它叫赫歇尔。”兰兹曼说。这只狗耐心的神态和平静的忍耐让他感到很痛苦,他别过头去,“它已经在那儿守了五年。”
    “很感人。”
    “我想是。老实说,这只动物让我心里发毛。”
    卡鲁西纳夫人又出现了,她左手端着一金属碗的腌番茄和腌黄瓜、一碗酸奶酪,还提着一篮罂粟籽面包卷,天知道她怎么用一只手臂应付过来的。另一只手自不必说,拿着她的纸痰盂。
    “好漂亮的腌黄瓜。”波克试图挑起话题。发现无效后,他又来了一句,“好可爱的狗。”
    兰兹曼觉得,波克·谢梅茨最让人感动的地方,就是永远乐意主动与人攀谈。对方越是三缄其口,他就越是穷追不舍。他从小就是这样,始终渴望与人交往,尤其渴望与他那仿佛活在真空里的表哥兰兹曼交往。
    “狗就是狗。”卡鲁西纳夫人说。她“砰”地放下手中的两只碗,把篮子一撂,然后走回里屋,珠帘又是一阵哗啦作响。
    “对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兰兹曼盯着狗说。这会儿它已趴在了舞台上,得了关节炎的膝盖着地,脑袋枕着前爪。“而且我非常希望你说不帮。”
    “这个忙与‘强效解决’有关?”
    “你是在嘲笑这道指令?”
    “我没这个必要,”波克说,“‘强效解决’本身就很好笑。”他抓起一块腌番茄,抹上点酸奶酪,用食指塞进嘴里,动作干净利落。接着他细细地咀嚼起来,尽情享受着果肉和卤水在嘴里交融溅泼的快感,愉悦得脸都有些歪了。“碧娜看起来不错。”
    “她看起来是不错。”
    “就是有点男子气。”
    “你总是这么说。”
    “碧娜、碧娜,”波克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同时也能让别人感觉到一点温柔,“她上辈子一定是风向标。”
    “我觉得你错了,”兰兹曼说,“你说得对,但你搞错了。”
    “你是说碧娜对事业并无野心?”
    “我没这么说。”
    “她有,梅耶,她一直都很上进,这是我一直以来最喜欢她的一点。碧娜既聪颖又强悍,还很有手腕。更要命的是,她被视为对上对下都很忠诚,这一点实在太难做到,而她做到了。她天生就是当警长的料,把她放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警局里,她都能晋升警长。”
    “她是班上的第一名,”兰兹曼说,“在警校时。”
    “但你入学考试分数比她高。”
    “为什么?哦,是的,”兰兹曼说,“是比她高。我跟你提过?”
    “就连美国联邦法警都看出碧娜·盖尔费什有过人之处。”波克说,“如果她希望管辖权移交后能在锡特卡执法部门谋得一席之位,我不会有什么微词。”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兰兹曼说,“不过我不这么觉得。她不是为了自己两个月后的前途才接下警长一职的,至少不是唯一的理由。”
    “那她是为什么?”
    兰兹曼耸耸肩。“我不知道,”他坦言道,“说不定是她找不到正经事做。”
    “希望不是,否则你们马上就要复合了。”
    “千万别。”
    “恐怖吧。”
    兰兹曼作势朝地上啐了三口唾沫,接着便思忖起这习惯是不是和自己嚼烟草有关。这时卡鲁西纳夫人又出现了,她的步履缓慢沉重,仿佛拖着生活的脚镣。
    “我有煮鸡蛋,”她气势汹汹地说,“贝果,还有酱火腿。”
    “给我来点喝的就成,卡夫人。”兰兹曼说,“波克你呢?”
    “汽水,”波克说,“加点莱姆汁。”
    “你还想吃点东西。”她对波克说,语气相当肯定。
    “有何不可?”波克说,“好的,给我来两个煮鸡蛋。”
    卡鲁西纳夫人转向兰兹曼。兰兹曼感觉到波克在看着他,在激将他,在等着他点梅子白兰地。他能感觉到波克已经被他和他的问题搞得很疲惫、很生气、很不耐烦了。他该振作起来了,不是吗?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
    “可口可乐,”兰兹曼说,“劳驾。”
    这可能是纳森·卡鲁西纳的遗孀第一次被兰兹曼吓到,甚至是第一次被吓到,她扬起铁灰色的眉毛,转身离开。波克伸手拿起一根腌黄瓜,抖落撒在斑驳绿皮上的胡椒粒和丁香,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尽管眉头依旧蹙着,眉间却隐隐透出一丝笑意。
    “酸味十足的女人才能腌出酸味十足的黄瓜,”波克说道,接着逗起兰兹曼,“你确定不来瓶啤酒?”
    兰兹曼真的很想来上一瓶。他的舌背已经吮到了焦糖的苦味。艾丝特-麦尔可拿给他的啤酒还没离开他的身体,但他感觉它已经在打包,随时就要溜掉。要他的拍档帮这个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一点意义都没有。但他必须得这么做。
    “去你妈的,”兰兹曼站起身来说道,“我想撒尿。”
    兰兹曼走进洗手间,发现地上倒着一个人。这人兰兹曼认识,是个吉他手。兰兹曼常坐在“黑管”的后排,欣赏这犹太佬的弹奏。他是最早把英美摇滚吉他手的技巧和态度融入“克莱兹梅尔”犹太传统舞曲的几个人之一。和兰兹曼一样,他也在海里布岬长大,而且他们的年纪和背景也很相似。兰兹曼有时会自负地拿自己——确切地说是拿警探的工作——和他激情又华丽的吉他弹奏相提并论。这家伙此刻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了,他那十根可以引发观众骚乱的手指插在了马桶里。他身着黑色的三件套皮西服,系红色缎面领带。赫赫有名的手指犹在,上面的戒指却被悉数夺去,空留下朦胧的印痕。钱包躺在瓷砖地板上,里面似乎已空无一物。
    吉他手忽然发出一声鼾声。兰兹曼迅速把手伸向他的颈动脉,然后用手指稳稳按住。他出手的动作激情又华丽,和这位吉他手的弹奏手法倒有几分神似。脉搏还算稳定。他的周围弥漫着酒味,空气仿佛在燃烧。钱包里貌似被拿走了现金和证件。兰兹曼搜了下他的身,在西装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品脱加拿大伏特加。看来他们要的是他的钱,而不要他的酒。兰兹曼不想喝酒,事实上,他一想到要把这垃圾灌进肚里,身体便不由得一晃,应该是道德感在作祟。他朝自己蛛网密布的灵魂地窖匆匆瞥了一眼,便不得不承认,这瓶让他陡生反感的加拿大老牌子伏特加,让他想到自己的前妻,想到她重返锡特卡,想到她如此强大,如此妖娆,如此碧娜。接下来两个月的每一天他都会见到她,这感觉真是生不如死,就像神让摩西在死之前天天站在毗斯迦山之巅遥望迦南一样。
    兰兹曼打开酒瓶盖,猛灌了一大口,一股如火焰灼烧的炽热感从喉咙一路滑进肚子,仿佛酒精和碱液起了化学反应。这口酒下肚后瓶里还剩下几寸,而他从头到脚都已在燃烧着悔恨。兰兹曼常为自己与吉他手的相似而沾沾自喜,可这时却对此抗拒不已。片刻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兰兹曼决定不把酒扔进垃圾箱,毕竟,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他把酒瓶插进后裤兜,给它找了个舒服的窝,任由自己堕落下去。接着他把吉他手拖离马桶,仔细擦干对方的右手,然后才解开裤子办正事。尿液击打着瓷质小便池,发出动听的声音,吉他手睁开了眼睛。
    “我没事。”他对兰兹曼说。
    “肯定的,甜心。”兰兹曼说。
    “总之别打电话给我老婆。”
    “不会的。”兰兹曼向他保证,话音刚落,这犹太佬又昏过去了。兰兹曼将吉他手拖至后走廊,把电话簿垫在他头下当枕头,接着回到波克·谢梅茨身边,端起那杯还在冒着泡泡的汽水,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小口。
    “嗯,”他说,“是可乐。”
    “对了,”波克说,“刚才你说要我帮你个忙,到底是什么忙?”
    “是的。”兰兹曼说。他的信心又重拾了,目标又找到了,安宁感又寻回了,不过这只是劣质伏特加带给他的错觉而已。他给自己的错觉找着借口,心想从某个角度来看,比方说在神的眼中,人的信心其实都是错觉,所有的目标其实都是玩笑。“一个大忙。”
    波克知道兰兹曼要他帮的大忙是什么,不过兰兹曼这时还没有勇气说出口。
    “你和艾丝特-麦尔可,”兰兹曼说道,“你们申请居留了。”
    “你所谓的大忙和这有关?”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
    “我们申请美国绿卡了,事实上锡特卡特区的每个居民都申请了,除了那些即将移民加拿大、阿根廷等国的人。天哪,梅耶,你难道没有申请?”
    “我知道必须得申请的,”兰兹曼说,“也许我申请过,但我记不清了。”
    波克惊讶得目瞪口呆,当然兰兹曼把他带到这里来并不是要讲这个。
    “我申请了,行了吧?”兰兹曼说,“我想起来了,我填了i-999表等各种表格。”
    波克点点头,仿佛听信了兰兹曼的谎言。
    “所以,”兰兹曼说,“你们打算留在锡特卡。”
    “如果申请到绿卡的话。”
    “有可能申请不到么?”
    “就看他们最终确定百分之多少的申请人能拿到绿卡了,据说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波克摇摇头说。摇头是锡特卡犹太人目前的国民动作,只要问起他们管辖权移交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们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实际上,锡特卡犹太人获得绿卡的百分比还是未知数,百分之四十的说法也只是传言,有些狂热的激进分子还声称管辖权移交后,尽管阿拉斯加领土面积扩大了,但被允许合法居留的犹太人将仅占绿卡申请人总数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这群激进分子因而呼吁武装抵抗、脱离联邦乃至宣布独立。兰兹曼对这些争论和传言极少关心,仿佛这个关乎他前途命运的大问题与他毫无关联。
    “你老爸人呢?”兰兹曼说,“难道他在锡特卡没有影响力了?”
    据邓尼斯·布瑞南披露,赫茨·谢梅茨在担任美国联邦调查局情报官员的四十年里,始终利用职权背着美国人秘密从事某项事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赫茨成为联邦调查局的一员,美国人当时交给他的任务是打击犹太左翼力量。犹太左翼分子虽然暴躁执拗,却坚强果敢,个个都是硬汉。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自以色列地,对沦落至锡特卡心有不甘,对于美国人的收留,他们非但没有感恩戴德,而且还疑心重重。赫茨·谢梅茨每天做的就是监控他们、离间他们,而他也不负美国人的期望,最终将这帮人全部消灭。他先是操纵共产党消灭社会主义者,继而操纵托洛茨基主义者消灭斯大林主义者,然后再操纵左翼意第绪语犹太复国主义者消灭左翼希伯来语犹太复国主义者,等他们自相残杀够了,他便坐收渔翁之利,一网打尽剩下的左翼分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特林吉特原住民中出现针对犹太人的极端主义运动,赫茨受命潜入原住民区维稳,自此收起了一贯的铁腕姿态。
    布瑞南说,这些都是赫茨在台面上做的事情,而他在台下偷偷干的,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事业——让锡特卡拥有永久自治地位;而让他魂牵梦绕的终极梦想,便是锡特卡能够独立建国。“我们流浪够了,”兰兹曼记得舅舅曾对骨子里有着犹太复国主义浪漫思想的父亲这么说道,“我们已受够放逐、受够迁移,受够梦想明年能回到以色列地,是时候捍卫并拥有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了。”
    所以,赫茨舅舅每年都会拿出活动经费的一半用于贿赂。他收买参议员,在国会引诱意志薄弱的议员,而游说美国的犹太人财阀更是他的重中之重,因为他觉得这群人的影响力对于他计划的成功至关重要。永久自治地位法案在国会闯关三次,全部铩羽而归,其中两次连委员会也未能闯过,另一次终于闯进最终投票程序,在经过票数激烈缠斗后还是闯关失败。翌年,现任美国总统在大选中获胜,而他竞选时即向选民承诺,当选后一定收回锡特卡特区的管辖权,“把阿拉斯加还给阿拉斯加人,将狂野与纯净还给阿拉斯加。”之后,邓尼斯·布瑞南的系列报道导致赫茨的伟大计划中途夭折。
    “我老爸?”波克说,“在他的特林吉特居留地?和他的羊在一起?冰箱里塞满麋鹿肉?他当然有影响力了,尽管现在退居幕后,却是个真正的实权派。不管怎样,我家目前的情况还不错。”
    “是吗?”
    “艾丝特-麦尔可和我都已经拿到为期三年的工作签证了。”
    “好兆头。”
    “他们也这么说。”
    “当然,你不会去自找麻烦,让绿卡眼睁睁地从你眼前飞走。”
    “当然不会。”
    “比如说违抗命令,惹恼老美,玩忽职守。”
    “永远不会。”
    “我知道了,”兰兹曼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袖珍棋具,接着说道,“我告诉过你我爸自杀前留下了一张字条?”
    “听说是首诗。”
    “只能算是打油诗吧,”兰兹曼说,“一共六行,用意第绪文写的,还注明得寄给一个女人,但没说是谁。”
    “哎呦。”
    “没啥没啥,写得一点也不猥亵。也就是表达对自己缺点的遗憾,对自己失败的懊恼,还发誓要对她付出,会尊敬她。他感谢了她的抚慰,最重要的是,他感谢一路上有她陪伴,让他忘记了痛苦。是首感人至深的诗。”
    “我想你一定把它背熟了。”
    “曾经是的,不过后来我发现它让我徒生困扰,所以我决定忘掉它。”
    “你注意到什么了?”
    兰兹曼没有理睬这个问题,因为卡鲁西纳夫人端着个盘子走了过来。盘子上有六个圆凹,摆了六个鸡蛋,大小倒正合适。此外她还带来了盐、胡椒粉和一罐芥末。
    “也许她们一松开狗链,”波克用拇指指向赫歇尔说,“它就会跑出去觅三明治之类的食物。”
    “它喜欢狗链,”卡鲁西纳夫人说,“不被拴着就睡不着。”说完她又走了。
    “那狗链让我不爽。”波克看着赫歇尔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波克往鸡蛋上撒了点盐,咬了一口,蛋白上留下了城垛口般的齿印。“所以,这首诗,这篇韵文——”他说。
    “所以,自然而然地,”兰兹曼说,“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写给我妈的,我妈也这么认为。”
    “她和诗里的描述挺吻合的。”
    “大家都这么觉得,所以我也无需告诉别人我的推论。这其实是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
    “你的推论是?”
    “这是首六句藏头诗,如果把每行诗句的头一个字母合在一起,就会是个名字:凯莎(caissa)。”
    “凯莎是谁?”
    “这是拉丁文,”兰兹曼说,“凯莎是棋手的守护女神。”
    他打开购自柯扎克广场药房的袖珍棋具,展现于眼前的是一副残局,是他早上在塔茨-谢梅茨家努力复原出的。留下那副残局的也许是那位自称叫伊曼纽尔·拉斯克的人,也许是杀死伊曼纽尔·拉斯克的人,又也许是赶来和一位不幸的仰慕者道别的凯莎。黑方还剩三个兵、一对马、一个车和一个象。白方则后、车、马、象一个未失,另外还有一对兵,其中一个离升变还差一步。棋局看起来毫无章法可言,似乎是胡乱走成这样。
    “如果是别的东西,波克,”兰兹曼双掌摊开,满怀歉意地说,“比如一副扑克、一个填字游戏,或一张宾果卡。”
    “明白。”波克说。
    “一盘该死的没有下完的棋。”
    波克把棋盘调了个头,研究了一会儿,接着抬头凝视兰兹曼,用那双乌黑的眼睛告诉他:你也该直说了。
    “对了,我之前说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不会吧,”波克说,“你不需要。”
    “我想你听到碧娜的话了,而且你也看到她给拉斯克案的卷宗贴上黑标签,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混账。碧娜公开表态了。”
    “你不这么想。”
    “拜托,波克,别变得开始尊重我的判断力了,”兰兹曼说,“我都花了那么大力气去削弱它了。”
    波克瞪着狗的眼神越来越直,突然间,他起身重重地踏着脚步走向舞台,踏过三级木台阶,然后站住低下头看着赫歇尔,伸出手让它闻。狗向后退了退,恢复坐姿,用鼻子嗅起波克的手背,它也许嗅到了他的小宝贝、华夫饼和一九七一年款跑车内饰的味道。波克挨着狗重重地蹲了下来,接着解开狗脖子上的皮带扣,用一双大手捧起它的脑袋,然后凝视着它的眼睛。“够久了,”波克说,“你的主人不会回来了。”
    狗打量着波克,似乎对这个消息非常在意,接着便晃晃悠悠地甩起后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台阶,小心翼翼地滚了下去。它穿过水泥地面,一路趾甲咔嗒作响,走到了兰兹曼身旁,仿佛是来向他求证。
    “赫歇尔,他的死千真万确,”兰兹曼告诉它,“他们调到了他的牙齿记录,与死者完全吻合。”
    狗露出思考的神情。接着,让兰兹曼感到吃惊的是,它朝前门走去。波克瞪向兰兹曼,脸上写满谴责的表情:我就说吧。他瞥了珠帘一眼,接着滑开门栓,转动钥匙把门打开。赫歇尔夺门而出,好像有紧急的事情要办。
    波克回到桌前,仿佛刚从业力之轮下拯救了一颗灵魂。“你听到她说了,我们还有九周左右的时间,”他说,“我们完全可以浪费个一两天,去追查那个死在你栖身处的瘾君子。那两天我们可以装作很忙碌。”
    “你家要添新丁了,”兰兹曼说,“需要拿到居留权的就是五个人。”
    “我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如果他们找到理由不给你发绿卡,就会殃及五个人。会是什么理由呢?比如直接违抗上级的命令,甚至公然藐视局里的政策——无论这政策有多愚蠢多懦弱。”
    波克眨了眨眼,迅速塞了块腌番茄到嘴里。他嚼着嚼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没有兄弟姐妹,”他说,“只有表兄弟表姐妹,他们中的大部分是特林吉特原住民,不愿意与我有什么往来,只有两个是犹太人,其中一个已经死了,愿神保佑她,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波克,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真的很感激,”兰兹曼说,“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感激你妈个头啊,”波克用美语说,“我们得去爱因斯坦旅馆,对吧?”
    “是的,”兰兹曼说,“我想我们应该从那里开始。”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去找卡鲁西纳夫人结账时,前门处传来了抓门声,接着是一长声低沉的呻吟。那呻吟中透着绝望,像是人发出的,听得兰兹曼颈背上的寒毛直竖而起。兰兹曼走到前门,把门打开放狗进屋。赫歇尔爬上舞台,重新回到漆都被它磨掉的那块地板上端坐好,竖耳聆听起已经消失的管乐,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狗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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