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兰兹曼离开警局去接波克·谢梅茨。他开着车,那些弓着腰在爱因斯坦旅馆咖啡厅里下棋的犹太佬们又浮现在眼前。他的手表显示时间是清晨六点十五分,不过天色、空空荡荡的大街和他内心的恐惧都告诉他,现在仍是夜深。在这个靠近北极圈的城市,在这个接近冬至的日子,起码还要两个小时才能看到太阳升起。
    兰兹曼驾驶的是雪佛兰一九七一年款舍韦勒跑车。十年前,出于怀旧,他乐观地买下了这辆车。一段时间后,车子潜在的缺陷开始显现,成了一辆问题车,一如他自己是个问题人。这辆车的两对车头灯后来坏了一对,再后来就剩一盏能亮了,所以兰兹曼就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一般,靠着滨海散步道摸索前进。在他的前方,锡特卡海湾中央的人造岬上,黑海商业区里的塔式大楼林立,在黑暗中挤作一团,有如被强力水龙带捆绑起来的囚犯。
    黑海商业区的前身是垃圾掩埋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赌场合法化让本地赌博业迎来了第一次全盛时期,这个商业区便在俄裔黑帮的开发下应运而生。除了作为核心项目的大雅尔塔赌场外,度假别墅、度假旅馆和单身住宅等配套设施也相继建成。但随着传统价值法案认定开设赌场为违法行为,大雅尔塔赌场被一家犹太商店、一家沃尔格林药店和一家折扣店所取代,俄裔黑道也回到地下世界,经营非法赌博生意去了。花花公子和度假客走了,中下阶层、俄国移民、一小撮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和一大帮放荡不羁的半职业运动员涌进来了,他们喜欢这个被毁掉的地方犹存的欢乐感觉,觉得这感觉就像是一串亮片,缠绕在光秃秃的树干上。
    塔茨-谢梅茨一家住在第聂伯大楼二十四楼。圆如馅饼烤盘的大楼视野开阔,埃奇克姆火山的圆锥山顶、闪烁的“安全别针”塔尖和老城区的灯火等等壮丽景致一览无余,不过许多住户却对这样的美景不屑一顾,他们用防风窗和百叶窗将弧形阳台封闭起来隔出一个小房间。塔茨-谢梅茨家在迎来第一个小宝贝后也如法炮制。那间屋里现在睡着他的两个小宝贝,乍一看还以为是收在阳台的两个滑雪板。
    兰兹曼将他的老款跑车停在一个垃圾箱后面的车位。虽然他觉得一个男人没必要对一个停车位动感情,但他一直将它视为己有。不过,仅仅有地方停车,有做好的早餐恭候他来吃,还不足以被当作是家。
    还有几分钟到六点半。尽管他确信塔茨-谢梅茨家的人都醒了,但他还是决定爬楼梯。第聂伯大楼的楼梯井弥漫着海风、卷心菜的味道和冰冷水泥的气息。兰兹曼爬到顶楼二十四楼,点了支烟犒劳自己,接着他走上塔茨-谢梅茨家门口的踏垫,与门柱圣卷面面相觑。当他咳出左肺里的烟,正要咳右肺时,艾丝特-麦尔可·塔茨打开了门。兰兹曼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根家用验孕棒,末端沾着一滴小水珠,应该是尿液。她发现兰兹曼看到了,便冷静地将它塞进浴袍口袋。
    “你知道我们家有门铃,是吧?”她的声音从一头蓬乱头发后面传了出来。她的头发是砖棕色的,和她最爱顶着的波波头真是绝配。斜刘海很有型,尤其是她说俏皮话的时候。“不过你的咳嗽也挺管用。”
    她把门开着,看着兰兹曼站在写有“滚开”字样的加厚椰棕垫上,用两指轻抚门柱圣卷,然后吻了吻触过圣卷的手。不仅波克这种虔诚的犹太教徒进门前会这么做,连兰兹曼这号爱嘲弄人的混蛋也会。兰兹曼走进门,将帽子和大衣挂在门后的麋鹿角衣帽架上,跟着艾丝特-麦尔可包在白棉浴袍里的骨感小臀,穿过门厅走进厨房。厨房很窄,设计得像是船上的厨房,一边是厨灶、水槽和冰箱,另一边是橱柜,尽头是早餐吧台和两张酒吧椅,对着客厅兼餐厅。吧台上的松饼机就像卡通火车头一样冒着蒸汽,滴漏式咖啡机咳个不停,向外吐着水沫,犹如连爬十段楼梯后的老弱犹太条子。
    兰兹曼侧身走到他中意的酒吧椅前,站定后,从粗花呢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袖珍国际象棋棋具摊开。这副棋具是他从柯扎克广场的通宵药店买的。“肥佬还穿着睡衣吗?”他说。
    “在穿衣服。”
    “肥仔呢?”
    “在挑领带。”
    “另一个小家伙叫什么来着?”——基于近年来采用父母双方形式起名字的风潮——小家伙叫芬格尔德·塔茨-谢梅茨,小名戈迪。四年前,一位犹太老人拿刀割向戈迪的包皮时,兰兹曼很荣幸地按住了他的小细腿。“小鬼陛下。”
    她朝客厅兼餐厅略一颌首当作回应。
    “还在生病?”兰兹曼说。
    “今天要好些了。”
    兰兹曼绕过早餐吧台,经过玻璃台面的餐桌,走到一套宽大的白色组合沙发旁看他的教子正在看什么电视节目。“看看是谁来了。”他说。
    戈迪穿着他的北极熊睡衣,这种有北极熊图案的睡衣在早年的阿拉斯加犹太小孩中曾风靡一时。兰兹曼小时候,同龄小孩的睡衣上就全是北极熊、雪花、冰屋等等北国意象的图案,如今这种图案的睡衣又开始流行了,这多少显得有点讽刺。雪花,没错,锡特卡的犹太人都看到过雪,不过由于受温室气体的影响,降雪量早已不同以往。至于北极熊、冰屋和驯鹿,这里完全没有,愤怒的印第安人、雾和雨倒有的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错误与误解在这块土地上无处不在,它们深深钻进本地犹太人的体系,从小孩的睡衣上也可见一斑。
    “准备去上班了么,小戈迪?”兰兹曼一边说,一边用手背贴了贴男孩的前额,感觉很好,凉凉的。兰兹曼看到戈迪头上的史奈皮卡通狗圆顶小帽有点皱,便摘下来帮他抚平,然后调整发夹将它固定回原处。“准备去打击犯罪了吗?”
    “当然,叔叔。”
    兰兹曼伸出手来跟戈迪握手,戈迪头也没抬,就把干干的小手放进了他的手心,兰兹曼看到小戈迪深棕色眼眸中的泪膜上游过一抹长方形蓝色光亮。兰兹曼之前陪教子在教育频道看过这部剧,它和锡特卡多达九成的电视节目一样,从美国本土引进,然后用意第绪语配了音。它讲的是两个小孩的冒险故事。他俩的名字是典型的犹太人名,看上去却有印第安人的血统,似乎都无父无母。他们有片充满魔力的水晶龙鳞,他俩不止一次对着它许愿,希望它能带他们飞往粉彩龙的国度,那里的每条龙颜色各不相同,愚钝的程度也各异。渐渐地,两个孩子花在许愿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直到有天他们飞到了彩虹白痴国,再也没有回来。两人的尸体被廉价旅馆的夜班经理发现时,后脑勺刚各自被塞进了一枚子弹,伴着轰然倒地的可怜声响。兰兹曼思忖道,这位意第绪语译者想必是译丢了什么。
    “你长大后还是想当警察吗?”兰兹曼说,“像你老爸和梅耶叔叔一样?”
    “对啊,”戈迪冷冰冰地说,“毫无疑问。”
    “好孩子。”
    两人又握了握手。这番对话就像兰兹曼刚才亲吻门柱圣卷一样,开始时只是个玩笑,最终却全靠它来化解尴尬了。
    “你开始下棋了?”兰兹曼走回厨房后,艾丝特-麦尔可问他。
    “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兰兹曼说。他坐到酒吧椅上,绞尽脑汁地摆弄起那副袖珍国际象棋的兵、马和王,试图重现那个自称伊曼纽尔·拉斯克的家伙留下的残局。棋子很袖珍,分辨出哪个是兵哪个是马哪个是王真的好难,而且他每次拈起一枚棋子,放到眼前看个究竟时,它都会滑掉。
    “你不要这样盯着我,”他对艾丝特-麦尔可说,“我不习惯。”
    “该死,梅耶,”艾丝特-麦尔可看着他的手说,“你的手在抖。”
    “我一夜没睡。”
    “啊哈。”
    在重返学校上学、成为社区义工、嫁给波克之前,艾丝特-麦尔可·塔茨曾是锡特卡南部有名的问题女孩,尽管那段自我放逐的日子比较短暂。她有过两三次小前科,身上留有让她日后感到后悔的腹部文身,以及前男友施暴后留下的纪念——下颌骨里的牙桥。兰兹曼认识她要比波克认识她早很多,那会儿她上高中,因故意破坏公物被他逮捕。艾丝特-麦尔可对付失败者很有一套,全凭直觉和习惯,而且从来不像批评自己当年那样批评他们。她走到冰箱跟前,拿出一瓶布鲁纳·阿德勒牌啤酒,开启后递给兰兹曼。他把酒瓶贴在自己不知疲倦突突跳着的太阳穴上滚动,接着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瓶。
    “所以,”啤酒一下肚的他顿时感觉好多了,“你那个还没来?”
    艾丝特-麦尔可有些夸张地故作内疚,她把手伸进口袋,紧抓着验孕棒,但没拿出来。她曾经当着兰兹曼的面不止一次地提过,说她担心兰兹曼会嫉妒自己和波克造人这么成功,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兰兹曼的确是很嫉妒,有时还会心怀嫉恨,不过当着艾丝特-麦尔可的面,他都是竭力否认。
    “妈的。”他骂道。只见一枚象掉了下去,在地板上轻快地蹦了几下,消失在了吧台下面。
    “黑象还是白象?”
    “黑象,妈的,不见了。”
    艾丝特-麦尔可走到调味品架前,束紧浴袍腰带,研究着该拿哪一样小东西先给他救急。“这个好,”她拿出一个装巧克力米的罐子,拧开,在手掌上倒了一颗,“先拿这个当象使吧。”
    兰兹曼正撅着屁股跪在吧台下狂找。他顺利地找到了走失的象,把它放到了h6的位置上。艾丝特-麦尔可把罐子放回橱柜,然后用右手重新抓起浴袍口袋里的秘密。
    兰兹曼把艾丝特-麦尔可递来的巧克力米吃了。“波克知道了吗?”他说。
    艾丝特-麦尔可摇摇头,脸藏在头发后面。“我没有怀孕。”她说。
    “验孕棒显示阴性?”
    她耸耸肩。“你难道没看结果吗?”
    “我心里害怕。”
    “你害怕什么?”波克道。他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右臂夹着小名叫平基的老二平夏斯·塔茨-谢梅茨。一个月前,他们刚为平基办了一周岁生日派对。兰兹曼算了一下,如果艾丝特-麦尔可这次中标怀孕,那塔茨-谢梅茨家的老三应该比老二小二十一到二十二个月,也就是会在管辖权移交七个月后降临人间。前景未知的七个月。又一位被历史和命运囚禁的渺小囚徒,又一位潜在的弥赛亚——据专家们讲,每个世代都会降临一位救世主弥赛亚,他会登上先知以利亚的疯癫梦之帆船,扬起风帆,带领犹太人驶往安全的港湾。艾丝特-麦尔可的手拿出来了,但验孕棒不见了,她扬起一侧眉毛,朝兰兹曼使了个眼色,那是锡特卡南部人的独特暗号。
    “害怕听我说昨天吃了什么。”兰兹曼边说边从西装上衣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拉斯克的《经典棋局三百盘》,放在了棋盘旁边,试图转移话题。
    “这玩意儿跟那死掉的瘾君子有关?”波克端详着棋盘说。
    “伊曼纽尔·拉斯克,”兰兹曼说,“这是旅馆的入住登记本上登记的名字。在他身上翻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伊曼纽尔·拉斯克,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名字。”身着衬衫、西裤的波克侧身挤进厨房。石楠灰色的美利奴羊毛双褶裤,纯白衬衫,点缀着橙点的海军蓝色领带,漂亮的领带结。领带特别长,裤子相当宽大,被海军蓝色吊带提着,他腹部的弧度和跨度有些夸张,这让吊带看起来有些吃紧。带流苏的四角巾,镶蓝边的圆顶小帽。下巴光洁无须。他母亲家族的男人,没一个下巴上长得出胡子,这可以一直追溯到渡鸦创造万物(除了太阳,太阳是它偷来的)之时。半犹太血统、半印第安血统的波克·谢梅茨是个严格遵守教规的犹太教徒,不过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也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牛怪物弥诺陶洛斯,而犹太世界就是他的迷宫。
    一九八一年晚春的一天下午,他来到阿德勒街兰兹曼的家,他将与兰兹曼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块头很大、步履蹒跚,在渡鸦族人里,大家都叫他“犹太小鬼”强尼熊。他那天穿着海豹皮靴,连人带靴加起来有五英尺九英寸,虽说只有十三岁,却只比十八岁的兰兹曼矮了一英寸。兰兹曼和妹妹娜奥米对这位表兄弟是闻所未闻,可这会儿却得勉为其难由他睡在父亲的卧室。那房间曾是伊西多的克莱因瓶,他的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就在这个瓶子里无限循环。
    那小子侧着身子溜进客厅,手里不停搓着一个棒球帽,眼神忧郁而强烈,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你他妈是谁?”兰兹曼喝住他。
    门外传来赫茨和芙蕾朵高声对骂的声音,显然兰兹曼的舅舅事先没有告诉自己的妹妹他儿子要来她家久住。
    “我叫强尼熊,”波克说,“是谢梅茨家的人。”
    赫茨·谢梅茨也是著名的特林吉特艺术与文物专家,他曾深入印第安原住民居住的部落区探寻原住民文化,足迹踏寻的深度和广度都远甚同辈犹太人。是的,没错,赫茨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研究原住民文化和展开原住民文化探寻之旅,不过是身为联邦调查局官员的他搞地区反情报计划的幌子。当然也不全是幌子,事实上,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深深地吸引着他。他学会了用铁钩戳进海豹眼睛后将其拖上船,也掌握了屠宰熊的技巧。他爱吃鸡油,亦喜欢蜡烛鱼油脂的滋味,最重要的,他还和阿拉斯加霍纳市的特林吉特人劳丽有了个私生子。在劳丽死于“犹太会堂骚乱”事件后,她的半犹太血统儿子成为渡鸦族纠缠和嘲弄的对象,只好向他那几乎素不相识的父亲求助。赫茨本来是在下一盘井然有序的棋,结果对方杀将出来一支奇兵,让他猝不及防。
    “那你打算怎么办?让他走?”赫茨对兰兹曼的母亲大吼,“他现在已经陷入人间地狱了。他妈也死了,是犹太人干的。”
    “犹太会堂骚乱”是犹太人在争议地区建造的一座会堂遭到燃烧弹袭击后引发的,它导致了十一名特林吉特原住民丧生。当年,内政部长哈罗德·伊克斯一手划定了阿拉斯加诸多岛屿上犹太人和印第安人的势力范围,这一划也导致边界上出现了多块土地权有争议的地区。它们大部分要么偏远,要么多山,要么土地常年封冻,要么洪水经常泛滥,总之不宜人居。但其中也有少部分地区土壤肥沃,地势平坦,气候温和,对人口已达百万的犹太居民而言,无疑极为诱人。犹太人需要宜居的空间。到了七十年代,一些犹太人(多来自犹太教正统派)忍不住开始抢占印第安人的地盘了。
    当时,有个从犹太教正统派中分裂出的小派别在利西安斯基岛上的圣济利禄镇建造会堂,印第安原住民长期积压心头的怒火终于爆发,他们示威、集会、聘请律师,而美国国会对于自负的锡特卡犹太人危及区域稳定的此类举动也是啧有烦言。会堂的献祭仪式举行前两天,有人从窗外扔进一枚加了双份燃料的燃烧瓶,将会堂烧得只剩水泥地基。之后,犹太会众与支持者如潮水般涌入圣济利禄,砸烂捕蟹笼,砸碎阿拉斯加原住民兄弟会堂的窗户,还燃放了大量的罗马焰火筒和樱桃爆竹以示抗议。骚乱过程中,一部装满愤怒犹太佬的货车失控冲进一家杂货店,当场撞死收银员劳丽。时至今日,“犹太会堂骚乱”仍是犹太人和特林吉特人交往史上最痛楚可耻的一页。
    “他的不幸是我造成的吗?是我导致的吗?”兰兹曼的母亲吼了回去,“一个印第安人住我家,门都没有,我一点都不需要!”
    孩子们听着大人互吼。强尼熊站在门口,用运动鞋鞋尖踢了踢行李袋。
    “幸好你听不懂意第绪话。”兰兹曼对他说。
    “我不需要懂,傻瓜,”“犹太小鬼”强尼熊说,“那种屁话我已经从小听到大了。”
    事情解决后(其实事情在兰兹曼的母亲开始大吼前就已经解决了),赫茨走进来和大家说再见。他抱了抱比他高两英寸的儿子,两人的动作都很僵硬,看上去就像是靠背椅在搂抱沙发。
    “强尼熊,对不起。”赫茨说。他紧紧揪住儿子的耳朵,目光像发电报一样扫着他的脸,“我不希望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以为我毫无歉意,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我想跟你住一起。”强尼熊淡淡地说。
    “好吧,既然你说出来了。”赫茨舅舅的话很刺耳,态度也很无情,但眼里却闪着泪光,把兰兹曼吓了一大跳。“强尼熊,人尽皆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你跟我住一起会比流浪街头更糟糕。”赫茨环顾妹妹家的客厅,目光触及塑胶家具套、铁丝网状的艺术品和造型抽象的犹太七烛台。“天晓得他们一家会把你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犹太人。”强尼熊答道。从他的语气中很难听得出他是引以为豪,还是预言毁灭,“像你一样。”
    “似乎不大可能,”赫茨说,“我拭目以待。再见,强尼熊。”
    他拍拍娜奥米的头,离开客厅前,他和兰兹曼握了握手。“梅耶,帮帮你的表弟,他需要的。”
    “看起来他什么都能自己搞定。”
    “这倒是,对吧?”赫茨舅舅说,“起码这点遗传了我。”
    如今的波克·谢梅茨,像犹太人般戴圆顶小帽披四角巾,像犹太人般生活,像犹太人般思考,像犹太人般祈祷,像犹太人般关爱妻儿,像犹太人般服务大众。他佩戴经文匣,吃符合犹太教规的洁食,受过割礼(当年他父亲看着他包皮被斜割掉才安心弃他而去),但从外表上看,他又是个纯种的特林吉特人,鞑靼人的眼睛,浓密的黑发,还有一张充满喜感的宽脸,不过这张脸却习惯于透着犹太人的忧伤。波克母亲家族的人全都人高马大,波克本人也身高近两米,体重一百一十公斤。兰兹曼眼前的他头大、脚大、肚皮大、手大,什么都大,除了怀里抱着的婴儿。小家伙害羞地朝着兰兹曼微笑,一头同样浓密的黑短发像是被磁化了的铁屑。平基真是可爱至极,这一点兰兹曼完全同意,不过虽然又过去了一年,看到平基他还是感到胸口一阵闷痛,像是被锤子重击了一般。平基出生于九月二十二日,两年前的这一天,是迪亚戈预定来到人世的日子。
    “有一位著名的棋手也叫伊曼纽尔·拉斯克。”兰兹曼对波克说。波克从艾丝特-麦尔可手中接过咖啡杯,对着升腾的水气皱眉。“他是德籍犹太人,十一岁时去了柏林,在那里度过了青少年时代。”刚才凌晨五点到六点间,兰兹曼孤零零地坐在凄凉的凶案组办公室,对着电脑,试图找到些线索,“也是个数学家,曾输给过卡帕布兰卡,那段时期所有的棋手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这本书是在他房里找到的,还有张棋盘,棋局就是这样的。”
    波克的上眼睑很厚,有点发青,看起来非常伤感。但当他缓缓垂下眼帘,盖住那双凸眼,一抹寒光便从细缝中渗出,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相当冷酷多疑。即使再无辜的人,看到这样的眼神,也禁不住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辜。
    “你是觉得,”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兰兹曼手中的啤酒,那道细缝变得更细,那抹寒光也更加摄人,“从棋子的布局可以破译凶手的名字?”
    “用亚特兰蒂斯古字母。”兰兹曼说。
    “啊哈。”
    “这个犹太人会下棋,用经文匣的绑带绑手臂扎针,有人极其小心谨慎地杀了他。也许,也许那副残局毫无意义,反正我什么都没看出来。这本书我仔细看了,也没法确定他是在照书里的某张棋谱下。那些棋谱,怎么说呢,我一看头就大。我光看到棋盘头就大了,我诅咒它。”
    兰兹曼的语气中难掩内心的疲乏与失望。波克的眼神越过平基扫向妻子,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担心兰兹曼了。
    “我跟你说,梅耶,放下手里的啤酒。”波克喝道,语气听起来和命令歹徒放下手中枪的警察无异。接着他换了个口气,说道:“抱抱我的乖宝宝吧,怎么样?你瞧他,瞧这大腿,来来,你一定要捏一捏。把啤酒放下来,好吗?抱一会儿就成。”
    “他是个乖宝宝。”兰兹曼说完猛灌了口啤酒。随后,他放下酒瓶,将瓶口封好,又抱起婴儿闻了闻,像往常一样又闻到了自己的心碎。平基身上有酸牛奶和洗衣皂的味道,还有少许他父亲的须后水味。兰兹曼把婴儿抱到厨房门口,看着艾丝特-麦尔可从华夫饼机上铲下华夫饼,同时屏住呼吸,努力不再让一丝平基身上的味道进入自己的鼻子。她用的是一台颇有些年代的西屋牌华夫饼机,胶木柄是叶子形的,一次可以烤出四块脆华夫饼。
    “加的是脱脂牛奶的吗?”波克说道,他研究着棋局,手指来回摸着厚厚的上嘴唇。
    “不然呢?”艾丝特-麦尔可说。
    “是纯牛奶的,还是全脂奶里加过醋的?”
    “我们做过双盲测试了,波克。”艾丝特-麦尔可递给兰兹曼一碟华夫饼,然后把自己的小儿子抱了过来。兰兹曼对华夫饼不感冒,但还是很高兴能做这次“交换”。“加什么样的奶对你来说都一样,你又吃不出。你难道忘了?”
    “哎,他也不会下棋,”兰兹曼说,“不过你看他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操你妈的,梅耶。”波克说,“好吧,说正经的,哪一枚棋子是军舰?”
    波克住进兰兹曼家时,他们家族对国际象棋的狂热已经燃烧殆尽,开始醉心于其他东西。彼时,伊西多·兰兹曼已去世六年,赫茨也将他佯攻与攻击的才能转移到去下一盘更大的棋上。这就意味着,除了兰兹曼,没人能教波克下棋,而兰兹曼也总是刻意回避教棋这件事。
    “要加黄油吗?”艾丝特-麦尔可说。她舀起一勺面糊徐徐倒入华夫饼机的烤盘,平基坐在她大腿上,不安分地插起了嘴。
    “不要。”
    “糖浆?”
    “不要。”
    “你并不想吃华夫饼,对吧,梅耶?”波克说。他不再假装研究棋局,转而开始假装研读塔拉什写的那本书,好像自己读得懂一样。
    “这我不否认,”兰兹曼说,“但我知道应该吃。”
    艾丝特-麦尔可将松饼机的盖子盖上。“我怀孕了。”她说,语气非常柔和。
    “什么?”波克从那本把他看得云里雾里的书中抬起头来,“我操!”这个词是用美语说的,他骂人或说狠话时美语就会脱口而出。他开始做出嚼口香糖的动作,那是他发飙前的习惯性动作。“太棒了,艾丝特,真是太棒了!你知道吗?因为这间狗屎公寓正好还有一个该死的书桌抽屉空着,正好可以拿来放操他妈的婴儿!”
    波克把《经典棋局三百盘》举过头顶,摆好架势,准备从早餐吧台狠狠掷进客厅兼餐厅。他父亲家族的愤怒基因又蠢蠢欲动了。兰兹曼的母亲就是个怒摔东西的好手,而以冷静著称的赫茨舅舅虽然很少爆发,但偶尔的几回都是绝赞。
    “那是证物。”兰兹曼慌忙提醒他,可波克却把书举得更高了。“妈的,那是证物!”话音刚落,波克就把书掷了出去。《经典棋局三百盘》奋力地在空中穿行,书页翻飞,然后就是叮当一声,极有可能是撞到了玻璃面餐桌上装调味品的银盒。婴儿撅起下唇,然后又撅高了一点,他不知所措地看看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接着失控地抽噎起来,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波克怒目而视,仿佛婴儿是个小叛徒,然后他绕过吧台,去捡回被粗暴对待的证物。
    “妈妈做错了什么?”艾丝特-麦尔可对婴儿说道。她亲吻着他的脸颊,横眉怒目地瞪着波克走后在空气中留下的巨大黑洞,“刚才是坏警探‘超级精子’把一本愚蠢的旧书扔了吗?”
    “华夫饼不错!”兰兹曼将华夫饼原封不动地放回吧台,抬高嗓门道,“嘿,波克,我嘛,嗯,我想我还是下去到车里等你。”他把嘴唇凑到艾丝特-麦尔可脸颊边,“帮我对还没名字的小家伙说,梅耶叔叔向他道别。”
    兰兹曼走了出来,朝电梯走去,邻居弗莱德这时也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长大衣,一头白卷发往后梳,发尾垂到衣领。弗莱德是个歌剧演员,塔茨-谢梅茨家的人觉得他瞧不起他们,但也仅是因为弗莱德对他们说过自己比他们优秀。锡特卡犹太人通常会小心地维持邻居们的这个观点,尤其是原住民和美国人邻居。弗莱德和兰兹曼一起走进电梯,他问兰兹曼最近有没有找到尸体,兰兹曼则问他最近有没有把某位已故作曲家气得从坟里跳出来,之后两人就再没说一句话。兰兹曼回到停车处,坐进车里发动引擎,享受着座位下引擎传来的热气。他衣领间还能闻到平基的味道,手心还能感觉到戈迪又干又凉的小手,这又让他想到了迪亚戈。他只是想麻木地度过每一天,可毫无意义的悔恨就像一支足球队不时对他发动着进攻,让他这个守门员不得不左扑右挡。他走出汽车,在雨中点了支烟,放眼北望,目光越过小艇船坞,停留在飘摇岛屿上的“安全别针”塔尖,又一次,他强烈地留恋起世界博览会、犹太人建造“安全别针”的宏大工程,还有“安全别针”塔尖的餐厅入口处制服女郎的乳沟。兰兹曼回到车上,几分钟后,波克走出第聂伯大楼,像个低音鼓一样滚进舍韦勒。他一只手里拿着书和迷你棋具,在左大腿上放稳。
    “刚才很抱歉。”波克说,“我是个蠢货,是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得找大点的房子了。”
    “是的。”
    “会在哪儿呢?”
    “看你的了。”
    “小孩是天赐的。”
    “当然是,祝贺你,波克。”
    兰兹曼的祝贺太过讽刺,因为他的语气如此诚恳,诚恳到别人会觉得虚伪。他和拍档继续在车里待了一会儿,哪儿也没去,只是听着刚才的话语慢慢凝固。
    “艾丝特-麦尔可说她太疲惫了,甚至不记得那段时间和我上过床。”波克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也许是没有。”
    “照你这么说就是个奇迹了,让我想到了犹太屠宰场那只会说话的鸡。”
    “啊哈。”
    “是个征兆。”
    “可以这么看。”
    “说到征兆。”波克打开锡特卡公共图书馆遗失多年的《经典棋局三百盘》,翻到封底内页,从马尼拉纸袋里抽出借阅记录卡。卡后面躺着一张彩色照片,规格三乘五英寸,光面白边。照片上是个文字标识:三个白色罗马字母印在一块长方形的黑底塑料板上,字母下方一个白箭头指向左边。塑料板上端用两根细链子拴着,挂在一块脏兮兮的白色方形吸声瓦上。
    “派(pie)。”兰兹曼把字读了出来。
    “看来多亏了我刚才大力摔证物啊。”波克说,“照片一定是深嵌在马尼拉纸袋里,我这一摔它就掉出来了。不过以你的火眼金睛想必也会注意到的。这标识你有印象吗?”
    “是的,”兰兹曼说,“我见过。”
    锡特卡特区北部有座原始粗犷的城市叫亚科维,它可以满足普通级别探险者的想象。当地机场主大楼尽头处有家不起眼的派店,这家店卖派,只卖派,美国派。说是派店,不过就是一扇窗,加上五个锃亮的烤箱。窗口旁挂了块白板,老板一家三口(对顾客充满敌意的克朗代克夫妇和他们神秘的女儿)会在上面写上当天供应的派款,比如黑莓派、大黄苹果派、鲜桃派和香蕉奶油派。派很好吃,远近闻名,不仅在亚科维机场停留过的旅客们都知道,有传言称还有人专程从朱诺、费尔班克斯,甚至更远的地方飞来解馋。兰兹曼的妹妹生前就是他们家椰子奶油派的忠实拥趸。
    “哦,”波克说,“那你怎么看?”
    “我早就知道了。”兰兹曼说,“我一走进房间,看到拉斯克躺在那儿,便对自己说,兰兹曼,这件案子的关键就是派了。”
    “所以你觉得这标识没意义。”
    “没有什么是没意义的。”兰兹曼说完便哽咽语塞,喉咙肿胀,泪水盈眶。也许是因为缺乏睡眠,也许是因为他花了太多时间陪伴烈酒杯,又也许是因为娜奥米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猛然浮现——娜奥米站在那家令人费解的无名派店外,斜靠着墙,用塑胶叉子从纸盘上叉起一块椰子奶油派,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她两眼紧闭,双唇撅起,像小动物一样贪婪地享受那一口奶油、派皮和蛋奶冻。“他妈的,波克,我现在就想杀到那家店吃派。”
    “我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波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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