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尼克·邓恩/事发之后五天
23 尼克·邓恩/事发之后五天
我钻进自己停在德西家门外的汽车，车窗已经摇了下来，车内的滚滚热浪顿时席卷了我。我查了查电话，收到了一条来自吉尔平的留言：“嗨，尼克，今天我们得联系联系，有些新进展要告诉你，还要再重新问几个问题，那就四点钟在你家见面，好吗？嗯……谢谢。”
这是警方第一次对我下令。他们再也不说什么“请问我们能不能……”“我们很乐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却改口说“我们得……”“那就四点钟见面……”
我瞟了瞟手表，现在是三点整，我最好还是不要迟到。
三天后，本地会召开夏季航空展。届时会有一大批喷气式飞机和螺旋桨飞机盘旋在密西西比河附近，绕着旅游汽船嗡嗡作响。吉尔平和波尼抵达我家时，航空展的试飞活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自从案发之日起，我们三个人还是第一次在我家客厅重新碰头。
我家正好位于一条飞行路线上，飞机制造的噪音介于手提钻发出的嗡嗡声和雪崩发出的震天响之间，两位警探和我却设法在飞机一阵阵的轰隆声中插上话。眼下波尼看上去比平常更像一只鸟，她正轮流换只脚站着，脑袋扭来扭去，目光转换着角度，落在一件件东西上，好似一只打算筑巢的喜鹊；吉尔平则在她身边徘徊，咬着嘴唇，踏着一只脚。就连这个房间也让人感觉难以驾驭，午后的阳光照亮了一股股漫天乱舞的尘埃，一架飞机从屋顶掠过，传来阵阵可怕的轰鸣。
“好吧，我们有几件事要办。”飞机的噪音平息后，波尼才开了口。她和吉尔平坐了下来，仿佛他们一时兴起决定在我家逗留片刻，“有些事情要弄清楚，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反正都是例行公事。跟往常一样，如果你想要个律师的话……”
但我已经从电视剧和影片中学到一条守则：只有犯了事的家伙才找律师，至于担心而且悲痛、货真价实还清白无辜的丈夫，怎么会找律师呢。
“不用了，谢谢。”我说。“其实我还有些信息要告诉警方，是一个以前对艾米死缠烂打的家伙，她在高中交往过的一个家伙。”
“德西……嗯，柯林斯。”吉尔平说。
“是科林斯。我知道警方跟他谈过，我也知道警方出于某种原因对他不是很感兴趣，因此今天我亲自去拜访了他一趟，以确保他看上去……没问题。可是我觉得他有点蹊跷，我觉得警方应该好好查一查他，他搬到了圣路易斯……”
“在你们搬回密苏里州之前，他已经在圣路易斯住了三年了。”吉尔平说。
“好吧，反正他住在圣路易斯，开车过来一点也不麻烦。艾米要买把枪，因为她害怕……”
“德西没问题，尼克，那家伙人挺不错。”波尼说，“难道你不觉得吗？说实话，他让我想起了你，真是前途似锦的家伙呀，家里的小祖宗。”
“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不是什么小祖宗，我比我妹妹早出生三分钟呢。”
波尼显然只是在找我的碴儿，瞧瞧能不能惹我发怒。但就算明白这一点，每当她指责我是个“小祖宗”，我还是忍不住胸中怒气翻涌。
“不管怎么说，”吉尔平打断了我们，“他和他母亲都不承认他曾经纠缠过艾米，还说这些年他与艾米根本没有什么接触，只偶尔写封信。”
“我妻子可不会这么说，多年来他都给艾米写信……真的写了很多年，而且搜查的时候他还到过这里。波尼，你知道吗？搜查的第一天他在场，当时你还谈到要当心那些打进调查内部的人……”
“德西·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
“可是……”
“德西·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又重复一遍。
这个消息刺痛了我的心。我想指责波尼几句，说她被埃伦·阿博特迷了心窍，不过眼下还是别提埃伦·阿博特这个名字为妙。
“好吧，这几个拨打举报电话的家伙又怎么样？”我说着走过来，拿起写着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张念起了名字，在此之前，我漫不经心把那张纸扔在了餐桌上，“试图打入调查内部的人员有：大卫·萨姆森、墨菲·克拉克——这两个都是艾米以前的男朋友；有个家伙打了三次电话——汤米·奥哈拉、汤米·奥哈拉、汤米·奥哈拉；还有个家伙自称铁托·普恩特——这玩笑真是傻透了。”
“你有没有给这些人回过电话？”波尼问。
“没有，那不是警方的职责吗？我可不知道哪些线索有价值，哪些是疯言疯语，我可没有时间打电话给假装是铁托·普恩特的蠢货。”
“尼克，我不会太看重举报热线。警方已经处理了好多宗你的前女友打来的电话，她们只是想打个招呼，看看你怎么样。林子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波尼说。
“也许我们应该开始问问题了。”吉尔平催促道。
“没错，嗯，我想我们应该从你在妻子失踪当天早晨的行踪说起。”波尼的语气突然间充满了歉意和顺从——看来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而且我们都知道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除非她真的站在我这边。有时候，某个警探就是死活要站在你那边，这也是可能的，对吧？
“当时我在沙滩上。”
“你还是不记得有任何人看到过你在那里吗？”波尼问道，“如果我们可以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那真是太好了。”她同情地沉默了一会儿。波尼不仅能保持沉默，还能将整间屋渲染出一种气氛，好似一只章鱼放出了墨水。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希望能找到证人，但是不行，我不记得任何人。”
波尼露出了一抹担心的微笑。“这很奇怪啊。我们曾向一些人顺嘴提到你在沙滩上，结果他们都……这么说吧，他们都表示惊讶，他们说听起来不像你的作为，你可不喜欢待在沙滩上。”
我耸耸肩，“我会去沙滩待个一整天吗？那倒不会。不过要是早上去那边喝杯咖啡呢？当然没问题。”
“嘿，有一点也许能帮上忙。”波尼轻快地说，“当天早上的咖啡你是在哪里买的？”她转身凝望吉尔平，似乎在寻求赞同，“至少能缩小时间范围，对不对？”
“我在家里做的。”我说。
“哦，”她皱起了眉头，“这事很奇怪呀。你家里没有咖啡，哪儿都没有，我记得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我是个爱喝咖啡的人嘛，总会注意到这些事情。”
“没错，你只是碰巧注意到罢了。”我边想边编起了打油诗，“我认识一个警察叫波尼·马罗尼，她的把戏一眼就能看破，简直假得赤裸裸……”
“冰箱里还放了些喝剩的咖啡，我拿出来热了热。”我又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哦，一定在冰箱里放了很久了吧，我注意到垃圾桶里没有咖啡罐。”
“有几天吧，不过味道还不错。”
我们相视而笑，仿佛在说“你知我知，游戏开场了。”这句蠢话还真是从我脑海中原样照搬的，不过我很开心我们终于掀开了下一页。
波尼掉头望着吉尔平，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微点点头。吉尔平又咬着嘴唇，最后伸手指向那张搁脚凳，又指向茶几和已经复原的客厅。“尼克，我们有个问题，”吉尔平说，“我们见过数十宗强行入室案……”
“数十宗再加数十宗。”波尼插嘴道。
“总之我们见过许多强行入室案，不过当时的场景……客厅里的这一堆，你还记得吗？翻了的搁脚凳、翻了的茶几，还有地板上的花瓶……”他说着猛地将一张现场照片拍到我面前，“有人希望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搏斗过的痕迹，对不对？”
我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闷响，接着迅速恢复了正常。“保持冷静。”我暗自心道。“有人希望这场面看上去像……”我问道。
“但场面看上去却有问题，从我们见到的第一眼就有问题。”吉尔平接口道，“说实话，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有人精心布置过。首先，只有这间屋有凌乱的痕迹，为什么其他地方一点事也没有，单单只有这间屋呢？这点很奇怪。”他又拿出了另一张特写照片，“你看这里，瞧瞧这堆书，这些书应该倒在茶几前面，因为书原本是搁在茶几上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因此当茶几被撞翻的时候，大多数书应该落在茶几的前方，路线跟倒下的茶几差不多。但这些书却落在了茶几后面，仿佛有人先把书推到了地上，然后再掀翻了茶几。”
我呆呆地盯着照片。
“再看看这个，我对这点真是很好奇。”吉尔平说着指向壁炉台上三个秀气的古董相框。他重重地跺了一脚，相框立刻一股脑面朝下倒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相框在那场风波里居然没有倒。”
这时他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相框确实好端端地立着。即使吉尔平和波尼发现我在休斯敦饭店晚餐上露了马脚，我却还一直希望这两个警察是笨蛋，希望他们跟电影里的警察差不多，反正就是些本地乡巴佬，作用是逗逗本地人开心，相信本地人的话，比如“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信，哥们儿”，但看来我没能摊上笨蛋警察。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些什么。”我口齿不清地说，“这完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只想找到我的妻子。”
“我们也是，尼克，我们也是。”波尼说，“不过还有一件事，记得那个搁脚凳是如何翻了个底朝天吗？”她拍了拍矮墩墩的搁脚凳，指着那四条只有一英寸高的木腿，“你瞧，这个凳子头轻脚重，因为它的腿短，椅垫差点就要挨到地了。你来试试掀翻它。”我犹豫着。“来呀，来试试吧。”波尼催促道。
我推了推搁脚凳，但它侧躺着滴溜溜地滑过了地毯，却没有翻过去。我点了点头——我赞同波尼的说法，那玩意儿确实头轻脚重。
“不跟你开玩笑，过来把这凳子掀翻。”波尼命令道。
我跪下开始掀凳子，着力点放得越来越低，最后索性把一只手放在了搁脚凳下面，一把将它掀了过来。可是搁脚凳摇摇晃晃抬起脚又倒回了原样，我不得不把它抱起来，倒了个个儿再放回地上。
“奇怪吧？”波尼的口气听上去并不十分困惑。
“尼克，妻子失踪当天你打扫过房子吗？”吉尔平问。
“没有。”
“很好。因为技术人员用发光氨测试过屋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厨房的地板亮了起来，上面有大片血迹。”
“是艾米的血型——b型血，rh因子检验为阳性，而且我说的不单单是一滴血，而是大片血迹。”波尼插嘴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胸中顿时烧起了一团火，“可是……”
“是的，看来你妻子出了这间屋。”吉尔平说，“从理论上讲，她不知怎么还进了厨房，而且没有打翻厨房外面那张桌子上的任何一件东西，然后她倒在厨房里，流了很多血。”
“然后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那些血迹。”波尼说着凝视着我。
“等等，等等，为什么会有人试图抹去血迹，但却故意弄乱客厅……”
“我们会弄明白的，你不用担心，尼克。”波尼平静地说。
“我想不通，我只是……”
“我们坐下来吧。”波尼向我指了指一张餐椅，“你吃过东西了吗？想不想来点三明治？”
我摇摇头。波尼正在轮流扮演不同的女性角色，一会儿是强势的女人，一会儿又成了满怀爱心、喜欢照顾人的女子，反正哪种能出效果就扮哪种。
“你的婚姻怎么样，尼克？”波尼问，“我的意思是，五年了嘛，离‘七年之痒’也不算太远。”
“我们的婚姻挺好，真的挺好。”我说，“算不上完美，但还不错，不错。”
她闻言皱起鼻子，仿佛在说：“你骗人。”
“你觉得她有可能是跑掉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把这里弄得像个犯罪现场，然后逃之夭夭？也就是离家出走？”
波尼列出一个个原因否定了我的说法，“她还没有用过她的手机，没有用过她的信用卡或atm卡，在此之前几个星期也没有提取过大笔现金。”
“还有那些血迹。”吉尔平补了一句，“我不想说难听的话，可要说到厨房里的血量，那可不是闹着玩……我反正对自己下不了这种狠手，伤口非常深。你太太有钢铁般的意志吗？”
“是的，她意志十分坚强。”她还恐血得厉害呢，不过这一点我还不想说出口，让机智过人的警探们自己钻研去吧。
“嗯，总之看上去极不可能。如果她自己把自己伤得那么重，那她为什么又会拖干净地板呢？”吉尔平说。
“所以还是说实话吧，尼克。”波尼边说边俯身靠在膝盖上，以便迎上我的目光，这时我正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你的婚姻目前究竟怎么样？我们站在你这边，但我们需要真相，唯一对你不利的一点就是你对我们有所隐瞒。”
“我们确实有些磕碰。”说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案发前一晚的景象：那时艾米在卧室里，脸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红斑——她生气时就会变成这样。她嘴里正一句句冒出那些刻薄放肆的话，而我边听边设法接受，因为她说的都没错。严格说来，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跟我们讲讲那些磕碰。”波尼说。
“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有些分歧。我是说，艾米会把琐事放在心里，把怨气一点一点地积起来，然后‘砰’的一下爆发！不过也就那么一下子，我们从来不把怨气带到第二天。”
“星期三晚上呢？”波尼问。
“从来没有隔夜仇。”我撒了个谎。
“你们吵架大多数是为了钱吗？”
“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我们为什么吵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那她失踪前一天晚上是为了什么事情吵架？”吉尔平歪嘴笑着说了一句，仿佛他在最不可思议的时机抓住了我的马脚。
“我告诉过你们了，为了龙虾吵了一架。”
“还有呢？我敢肯定不会为了龙虾嚷上整整一小时吧。”
正在这时，布利克摇摇摆摆地走下了楼梯，透过栏杆凝望着我们。
“还有些家里的事，两口子过日子呗，还为了猫砂盆，”我说，“为了谁来清理猫砂盆吵了一架。”
“你为了猫砂盆又叫又嚷地跟太太吵了一架。”波尼说。
“嗯，事情总得讲点规矩。我的工作时间很长，艾米就不是这样，我觉得做点基本的家务是为了她好。”
吉尔平的身子抖了抖，仿佛正在打盹儿的人差点醒过来，“你是个老派的人，对吧？我也一样，我总是告诉我太太，‘我不知道如何熨衣服，不知道如何洗碗，也不会做饭，所以就这么着吧。亲爱的，我去抓坏人，反正这活我干得了，你就时不时往洗衣机里扔几件衣服’。波尼，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你在家里做家务吗？”
波尼的怒容看上去挺可信，“他妈的，我也在抓坏人，傻瓜。”
吉尔平朝我翻了个白眼，我差点以为他会开个玩笑，比如说一句“听起来有人正赶上大姨妈来访啊”。
可吉尔平摸了摸他那个奸诈的下颌，对我说道：“这么说，你只是想要一个家庭主妇。”听他的口气，这样的念头似乎合情合理。
“我想要……我想让艾米愿望成真，我其实真的不介意要什么。”现在我转向了波尼——郎达·波尼警探身上有种同情的意味，看上去至少有几分像是真的。（那是假象，我暗自提醒自己。）“艾米不知道她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她找不到工作，又对‘酒吧’不感兴趣，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想待在家里的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是这么对她说的，可她待在家里也不开心，而她把这个问题扔给我解决，仿佛她的幸福由我来负责。”
波尼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
“再说，扮扮英雄当当别人的救星，这种事情做上一阵子是挺好玩，可那长久不了。我无法让她开心起来，她自己就不希望自己开心，因此我想，如果她开始管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比如猫砂盆。”波尼说。
“没错，打扫猫砂盆，买些生活用品，叫水管工来解决滴水的问题，毕竟滴水这事很让她抓狂。”
“哇，听上去确实像是在为幸福生活做计划呢，简直开心死了。”
“我的看法就是，一定要做事，不管是什么事，总之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别光坐着不动让我来解决一切问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高声讲话，而且听上去怒气冲冲，完全是一副“正义站在我这边”的口气。但这些话一出口，我心中却解脱了许多。这番倾诉从一个谎言开始（也就是关于猫砂盆的那顿胡扯），后来却一鼓作气变成了一大堆真话，我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罪犯们会说漏嘴。因为把自己的遭遇告诉陌生人的感觉实在太棒了，听众们不会骂你“屁话”，还不得不听你的一面之词（我要纠正一下，应该是“听众假装听着你的一面之词”）。
“这么说，艾米并不情愿搬回密苏里，是你逼着她搬回来？”波尼说。
“逼着她搬回来？不，我们只是别无选择而已。我失了业，艾米也失了业，我的妈妈还在生病，如果是艾米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会为她搬家的。”
“你肯动动嘴皮这么说，还真是不错。”波尼嘀咕了一句。突然间，她让我想起了艾米：艾米也会低声回嘴，把音量控制得刚刚好，让那些话入了我的耳，但又让我无法断定。如果这时我问了该问的那个问题，“你说什么？”那她总会回答：“什么也没说。”我直愣愣地瞪着波尼，抿紧了嘴唇，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正是计划的一部分，就是想看看你怎么对待心有不满的怨妇。”我努力想挤出一缕笑容，但那似乎让她更加厌恶。
“你能供得起吗？不管艾米工作还是不工作，你在经济上供得起吗？”吉尔平问道。
“嗯，我们最近确实有些财务问题。”我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艾米很有钱，算得上非常有钱。”
“没错，”波尼说，“毕竟有那些《小魔女艾米》的书嘛。”
“没错。那些书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让艾米一家赚得盆满钵满，但出版商已经不再要这套书了，说是‘小魔女艾米’已经完事大吉，于是一切都急转直下，艾米的父母还不得不向我们借钱才没有背上一屁股债。”
“向你妻子借钱？”
“没错，我们几乎把艾米最后的一点钱全花在‘酒吧’上了，从此以后就是我养家了。”
“这么说，当初你娶艾米的时候，她十分富有。”吉尔平说道，我闻言点点头，心里暗自琢磨着一个英雄故事：在妻子的家境遭遇急转直下的剧变时，丈夫却始终坚守在她身边。
“这么说，当时你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是呀，确实很棒，棒极了。”
“可现在她快要一贫如洗了，而你要面对的生活方式跟娶她时完全不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故事完全走错了路。
“好吧，我们一直在彻底盘查你的财务状况，尼克，看上去真不怎么样。”吉尔平说。听他的口气，这句指责几乎变成了一种担忧。
“‘酒吧’运营得很好，”我说，“新店要盈利一般需要三四年的时间呢。”
“是那些信用卡吸引了我的注意。”波尼说，“你居然欠了212000美元的信用卡债务。我看到的时候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说着拿出一沓红字写成的账单朝我扇了扇。
我父母都对信用卡很过敏，只会为了一些特殊事项动用信用卡，而且每个月都会把卡账还清。“我们绝不打肿脸充胖子，绝不买自己买不起的东西。”这是邓恩家的座右铭。
“我们家的人不会……至少我不会……但我不觉得艾米会……我可以看看那些账单吗？”我变得结巴起来，这时一架轰炸机正好从低空掠过，震得窗玻璃嘎吱作响。壁炉架上的一盆植物应声掉下了五片漂亮的紫叶，我们三人一时都回不过神，不得不哑口无言地盯着那些叶子飘落到地面上。
“按说当初这里的动静应该闹得很大，可当时地板上连个花瓣也没有。”吉尔平用厌恶的口气喃喃自语道。
我从波尼手中接过账单，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十几张不同的信用卡账单上全是我的名字，不同版本的名字：尼克·邓恩、兰斯·邓恩、兰斯·n.邓恩、兰斯·尼古拉斯·邓恩。最小的一笔账目是62.78美元，最大的一笔则是45602.33美元，全是最近欠下的债，账单上方用不吉利的字体印着简洁而又充满威胁意味的字眼——立即付款。
“见鬼了！这简直就是盗用身份！”我说，“这可不是我欠的债，看看这些莫名其妙的鬼东西，我根本就不打高尔夫球。”有人用那些信用卡买了一套球杆，花费超过7000美元。“随便找个人都能告诉你，我真的不打高尔夫球。”我试着把语气压得低调些，但两位警探不吃那一套，再说假扮低调也并非我的强项。
“你认识诺伊尔·霍桑吗？她是艾米的朋友，你还曾经让我们去查查那个人？”波尼问道。
“等一下，我想谈谈那些账单，因为那些都不是我欠的账。”我说，“拜托，你们一定要好好查一查。”
“我们会追查的，没问题。”波尼面无表情地说，“可以继续说诺伊尔·霍桑吗？”
“没错，我让你们查查她，因为她一直在到处转悠，为艾米哭天喊地。”
波尼抬了抬眉毛，“这事似乎惹得你火冒三丈呀。”
“不，我已经告诉过你，她似乎有点太伤心了，像是装出来的，完全是为了吸引眼球，仿佛对艾米入了迷。”
“我们跟诺伊尔谈过，”波尼说，“她说这宗婚姻让你妻子感到非常困扰。家里的金钱纠纷很让艾米难过，艾米担心你娶她是为了她的钱，诺伊尔还说，你妻子很担心你的脾气。”
“我不知道诺伊尔为什么会这么说，我都不觉得她和艾米曾经深谈过。”
“这事真有趣，因为霍桑家的客厅里挂满了诺伊尔和你太太的照片。”波尼说着皱起了眉头。我也皱起了眉头，心中暗想：“难道真是艾米和她一起照的照片？”
波尼又接口道：“有些照片是去年十月在圣路易斯动物园照的，有些是带着三胞胎去野餐时照的，有些是今年六月某个周末去漂流的时候照的，也就是上个月。”
“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艾米从来没有提过诺伊尔的名字，我是说真的。”我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今年六月的记忆，突然想起了一个周末：当时我正跟安迪一起出游，于是编了套谎话告诉艾米，说是“跟几个大男人一起去圣路易斯疯玩”。当天我回到家中，发现艾米的脸颊泛着两团红晕，看上去似有怒容，还说整个周末的有线节目都烂透了，在甲板上读的书也乏味。难道当天她去玩漂流了吗？不，我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典型的中西部漂流更不讨艾米欢心了：冷藏箱系在独木舟上，里面摇摇晃晃地放着啤酒，嘈杂的音乐，一群群喝得醉醺醺的家伙，还有遍布呕吐物的露营地。“你们确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太太吗？”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仿佛在说，“他是认真的吗？”
“尼克，”波尼说，“照片中的女子跟你太太一模一样，而诺伊尔·霍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又是你太太在城里最好的朋友，既然她说相中人是你太太，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
“而且据诺伊尔所说，你娶你太太不过是为了她的钱。”吉尔平补了一句。
“我可没有开玩笑，”我说，“这年头，任谁都可以在笔记本电脑上修改照片。”
“好吧，这么说来，前一刻你还一口咬定德西·科林斯涉了案，现在又把矛头转向了诺伊尔·霍桑。看上去你的网撒得还真广，反正要找个人把事情怪到他头上。”
“你是说我怪这怪那，就是不怪自己？没错，确实不该怪我。你瞧，我娶艾米并不是为了她的钱。你真的应该多跟艾米的父母谈谈，他们了解我，他们了解我的人品。”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艾米的父母确实不知道我的全部底细”，我顿时觉得胃中一阵翻涌。波尼紧盯着我，看上去有些为我难过，吉尔平却几乎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你还突然把你妻子的人寿保险赔偿额涨到了120万美元。”吉尔平边说边装出几分倦色，甚至伸出手揉了揉那张长着尖下巴的马脸。
“那是艾米自己涨的！”我赶紧说道，两名警察只是望着我，等我说话。“文件是我填的，但主意是艾米出的，她非要坚持这么做。我发誓，我才不在乎那玩意儿，可是艾米说……她说由于她的收入有所变动，这样会让她感觉更安心，或者说这是个明智的商业决策。见鬼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这么做，但我并没有要求她这么做。”
“两个月前，有人用你的电脑搜索过一个话题——密西西比河里的浮尸，你能解释一下吗？”波尼接口说道。
我深吸两口气，花了好一阵才让自己振作起来。
“天哪，那只是一个傻透了的写作计划，当时我想写本书。”我说。
“哦。”波尼不置可否。
“听着，我觉得眼下是这个局面：不少人从电视节目里学到了一点——杀害妻子的最大嫌疑犯通常就是她的丈夫，因此他们正用有色眼镜看我，一些非常清白正常的事情就走了样，整件事变成了一场迫害。”
“这就是你对信用卡账单的说辞吗？”吉尔平问。
“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解释不了这该死的信用卡账单，因为这些账单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见鬼，这事归你们管，你们得弄清楚账单是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
他们肩并肩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警方目前在采取什么措施寻找我妻子的下落？”我问道，“除了我这条线索之外，你们还跟了哪些线索？”
正在这时，屋子突然摇晃起来，我们可以从后窗中看到一架飞机呼啸着驶过天空，恰好掠过密西西比河，把我们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是架f-10战斗机。”波尼说。
“不，看上去太小了，”吉尔平说，“一定是……”
“就是一架f-10战斗机。”
波尼俯身向我靠过来，她的十指交缠在一起。“我们的职责是确保你百分百清白无辜，尼克，我知道你自己也想确保这一点。”她说，“如果你能帮我们解开几团乱麻就好了，因为我们总是在这些烂事上栽跟斗。”
“也许我该找个律师了。”
两名警察闻言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他们押下的一个赌注已经水落石出。
我钻进自己停在德西家门外的汽车，车窗已经摇了下来，车内的滚滚热浪顿时席卷了我。我查了查电话，收到了一条来自吉尔平的留言：“嗨，尼克，今天我们得联系联系，有些新进展要告诉你，还要再重新问几个问题，那就四点钟在你家见面，好吗？嗯……谢谢。”
这是警方第一次对我下令。他们再也不说什么“请问我们能不能……”“我们很乐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却改口说“我们得……”“那就四点钟见面……”
我瞟了瞟手表，现在是三点整，我最好还是不要迟到。
三天后，本地会召开夏季航空展。届时会有一大批喷气式飞机和螺旋桨飞机盘旋在密西西比河附近，绕着旅游汽船嗡嗡作响。吉尔平和波尼抵达我家时，航空展的试飞活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自从案发之日起，我们三个人还是第一次在我家客厅重新碰头。
我家正好位于一条飞行路线上，飞机制造的噪音介于手提钻发出的嗡嗡声和雪崩发出的震天响之间，两位警探和我却设法在飞机一阵阵的轰隆声中插上话。眼下波尼看上去比平常更像一只鸟，她正轮流换只脚站着，脑袋扭来扭去，目光转换着角度，落在一件件东西上，好似一只打算筑巢的喜鹊；吉尔平则在她身边徘徊，咬着嘴唇，踏着一只脚。就连这个房间也让人感觉难以驾驭，午后的阳光照亮了一股股漫天乱舞的尘埃，一架飞机从屋顶掠过，传来阵阵可怕的轰鸣。
“好吧，我们有几件事要办。”飞机的噪音平息后，波尼才开了口。她和吉尔平坐了下来，仿佛他们一时兴起决定在我家逗留片刻，“有些事情要弄清楚，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反正都是例行公事。跟往常一样，如果你想要个律师的话……”
但我已经从电视剧和影片中学到一条守则：只有犯了事的家伙才找律师，至于担心而且悲痛、货真价实还清白无辜的丈夫，怎么会找律师呢。
“不用了，谢谢。”我说。“其实我还有些信息要告诉警方，是一个以前对艾米死缠烂打的家伙，她在高中交往过的一个家伙。”
“德西……嗯，柯林斯。”吉尔平说。
“是科林斯。我知道警方跟他谈过，我也知道警方出于某种原因对他不是很感兴趣，因此今天我亲自去拜访了他一趟，以确保他看上去……没问题。可是我觉得他有点蹊跷，我觉得警方应该好好查一查他，他搬到了圣路易斯……”
“在你们搬回密苏里州之前，他已经在圣路易斯住了三年了。”吉尔平说。
“好吧，反正他住在圣路易斯，开车过来一点也不麻烦。艾米要买把枪，因为她害怕……”
“德西没问题，尼克，那家伙人挺不错。”波尼说，“难道你不觉得吗？说实话，他让我想起了你，真是前途似锦的家伙呀，家里的小祖宗。”
“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不是什么小祖宗，我比我妹妹早出生三分钟呢。”
波尼显然只是在找我的碴儿，瞧瞧能不能惹我发怒。但就算明白这一点，每当她指责我是个“小祖宗”，我还是忍不住胸中怒气翻涌。
“不管怎么说，”吉尔平打断了我们，“他和他母亲都不承认他曾经纠缠过艾米，还说这些年他与艾米根本没有什么接触，只偶尔写封信。”
“我妻子可不会这么说，多年来他都给艾米写信……真的写了很多年，而且搜查的时候他还到过这里。波尼，你知道吗？搜查的第一天他在场，当时你还谈到要当心那些打进调查内部的人……”
“德西·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
“可是……”
“德西·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又重复一遍。
这个消息刺痛了我的心。我想指责波尼几句，说她被埃伦·阿博特迷了心窍，不过眼下还是别提埃伦·阿博特这个名字为妙。
“好吧，这几个拨打举报电话的家伙又怎么样？”我说着走过来，拿起写着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张念起了名字，在此之前，我漫不经心把那张纸扔在了餐桌上，“试图打入调查内部的人员有：大卫·萨姆森、墨菲·克拉克——这两个都是艾米以前的男朋友；有个家伙打了三次电话——汤米·奥哈拉、汤米·奥哈拉、汤米·奥哈拉；还有个家伙自称铁托·普恩特——这玩笑真是傻透了。”
“你有没有给这些人回过电话？”波尼问。
“没有，那不是警方的职责吗？我可不知道哪些线索有价值，哪些是疯言疯语，我可没有时间打电话给假装是铁托·普恩特的蠢货。”
“尼克，我不会太看重举报热线。警方已经处理了好多宗你的前女友打来的电话，她们只是想打个招呼，看看你怎么样。林子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波尼说。
“也许我们应该开始问问题了。”吉尔平催促道。
“没错，嗯，我想我们应该从你在妻子失踪当天早晨的行踪说起。”波尼的语气突然间充满了歉意和顺从——看来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而且我们都知道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除非她真的站在我这边。有时候，某个警探就是死活要站在你那边，这也是可能的，对吧？
“当时我在沙滩上。”
“你还是不记得有任何人看到过你在那里吗？”波尼问道，“如果我们可以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那真是太好了。”她同情地沉默了一会儿。波尼不仅能保持沉默，还能将整间屋渲染出一种气氛，好似一只章鱼放出了墨水。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希望能找到证人，但是不行，我不记得任何人。”
波尼露出了一抹担心的微笑。“这很奇怪啊。我们曾向一些人顺嘴提到你在沙滩上，结果他们都……这么说吧，他们都表示惊讶，他们说听起来不像你的作为，你可不喜欢待在沙滩上。”
我耸耸肩，“我会去沙滩待个一整天吗？那倒不会。不过要是早上去那边喝杯咖啡呢？当然没问题。”
“嘿，有一点也许能帮上忙。”波尼轻快地说，“当天早上的咖啡你是在哪里买的？”她转身凝望吉尔平，似乎在寻求赞同，“至少能缩小时间范围，对不对？”
“我在家里做的。”我说。
“哦，”她皱起了眉头，“这事很奇怪呀。你家里没有咖啡，哪儿都没有，我记得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我是个爱喝咖啡的人嘛，总会注意到这些事情。”
“没错，你只是碰巧注意到罢了。”我边想边编起了打油诗，“我认识一个警察叫波尼·马罗尼，她的把戏一眼就能看破，简直假得赤裸裸……”
“冰箱里还放了些喝剩的咖啡，我拿出来热了热。”我又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哦，一定在冰箱里放了很久了吧，我注意到垃圾桶里没有咖啡罐。”
“有几天吧，不过味道还不错。”
我们相视而笑，仿佛在说“你知我知，游戏开场了。”这句蠢话还真是从我脑海中原样照搬的，不过我很开心我们终于掀开了下一页。
波尼掉头望着吉尔平，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微点点头。吉尔平又咬着嘴唇，最后伸手指向那张搁脚凳，又指向茶几和已经复原的客厅。“尼克，我们有个问题，”吉尔平说，“我们见过数十宗强行入室案……”
“数十宗再加数十宗。”波尼插嘴道。
“总之我们见过许多强行入室案，不过当时的场景……客厅里的这一堆，你还记得吗？翻了的搁脚凳、翻了的茶几，还有地板上的花瓶……”他说着猛地将一张现场照片拍到我面前，“有人希望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搏斗过的痕迹，对不对？”
我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闷响，接着迅速恢复了正常。“保持冷静。”我暗自心道。“有人希望这场面看上去像……”我问道。
“但场面看上去却有问题，从我们见到的第一眼就有问题。”吉尔平接口道，“说实话，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有人精心布置过。首先，只有这间屋有凌乱的痕迹，为什么其他地方一点事也没有，单单只有这间屋呢？这点很奇怪。”他又拿出了另一张特写照片，“你看这里，瞧瞧这堆书，这些书应该倒在茶几前面，因为书原本是搁在茶几上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因此当茶几被撞翻的时候，大多数书应该落在茶几的前方，路线跟倒下的茶几差不多。但这些书却落在了茶几后面，仿佛有人先把书推到了地上，然后再掀翻了茶几。”
我呆呆地盯着照片。
“再看看这个，我对这点真是很好奇。”吉尔平说着指向壁炉台上三个秀气的古董相框。他重重地跺了一脚，相框立刻一股脑面朝下倒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相框在那场风波里居然没有倒。”
这时他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相框确实好端端地立着。即使吉尔平和波尼发现我在休斯敦饭店晚餐上露了马脚，我却还一直希望这两个警察是笨蛋，希望他们跟电影里的警察差不多，反正就是些本地乡巴佬，作用是逗逗本地人开心，相信本地人的话，比如“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信，哥们儿”，但看来我没能摊上笨蛋警察。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些什么。”我口齿不清地说，“这完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只想找到我的妻子。”
“我们也是，尼克，我们也是。”波尼说，“不过还有一件事，记得那个搁脚凳是如何翻了个底朝天吗？”她拍了拍矮墩墩的搁脚凳，指着那四条只有一英寸高的木腿，“你瞧，这个凳子头轻脚重，因为它的腿短，椅垫差点就要挨到地了。你来试试掀翻它。”我犹豫着。“来呀，来试试吧。”波尼催促道。
我推了推搁脚凳，但它侧躺着滴溜溜地滑过了地毯，却没有翻过去。我点了点头——我赞同波尼的说法，那玩意儿确实头轻脚重。
“不跟你开玩笑，过来把这凳子掀翻。”波尼命令道。
我跪下开始掀凳子，着力点放得越来越低，最后索性把一只手放在了搁脚凳下面，一把将它掀了过来。可是搁脚凳摇摇晃晃抬起脚又倒回了原样，我不得不把它抱起来，倒了个个儿再放回地上。
“奇怪吧？”波尼的口气听上去并不十分困惑。
“尼克，妻子失踪当天你打扫过房子吗？”吉尔平问。
“没有。”
“很好。因为技术人员用发光氨测试过屋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厨房的地板亮了起来，上面有大片血迹。”
“是艾米的血型——b型血，rh因子检验为阳性，而且我说的不单单是一滴血，而是大片血迹。”波尼插嘴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胸中顿时烧起了一团火，“可是……”
“是的，看来你妻子出了这间屋。”吉尔平说，“从理论上讲，她不知怎么还进了厨房，而且没有打翻厨房外面那张桌子上的任何一件东西，然后她倒在厨房里，流了很多血。”
“然后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那些血迹。”波尼说着凝视着我。
“等等，等等，为什么会有人试图抹去血迹，但却故意弄乱客厅……”
“我们会弄明白的，你不用担心，尼克。”波尼平静地说。
“我想不通，我只是……”
“我们坐下来吧。”波尼向我指了指一张餐椅，“你吃过东西了吗？想不想来点三明治？”
我摇摇头。波尼正在轮流扮演不同的女性角色，一会儿是强势的女人，一会儿又成了满怀爱心、喜欢照顾人的女子，反正哪种能出效果就扮哪种。
“你的婚姻怎么样，尼克？”波尼问，“我的意思是，五年了嘛，离‘七年之痒’也不算太远。”
“我们的婚姻挺好，真的挺好。”我说，“算不上完美，但还不错，不错。”
她闻言皱起鼻子，仿佛在说：“你骗人。”
“你觉得她有可能是跑掉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把这里弄得像个犯罪现场，然后逃之夭夭？也就是离家出走？”
波尼列出一个个原因否定了我的说法，“她还没有用过她的手机，没有用过她的信用卡或atm卡，在此之前几个星期也没有提取过大笔现金。”
“还有那些血迹。”吉尔平补了一句，“我不想说难听的话，可要说到厨房里的血量，那可不是闹着玩……我反正对自己下不了这种狠手，伤口非常深。你太太有钢铁般的意志吗？”
“是的，她意志十分坚强。”她还恐血得厉害呢，不过这一点我还不想说出口，让机智过人的警探们自己钻研去吧。
“嗯，总之看上去极不可能。如果她自己把自己伤得那么重，那她为什么又会拖干净地板呢？”吉尔平说。
“所以还是说实话吧，尼克。”波尼边说边俯身靠在膝盖上，以便迎上我的目光，这时我正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你的婚姻目前究竟怎么样？我们站在你这边，但我们需要真相，唯一对你不利的一点就是你对我们有所隐瞒。”
“我们确实有些磕碰。”说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案发前一晚的景象：那时艾米在卧室里，脸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红斑——她生气时就会变成这样。她嘴里正一句句冒出那些刻薄放肆的话，而我边听边设法接受，因为她说的都没错。严格说来，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跟我们讲讲那些磕碰。”波尼说。
“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有些分歧。我是说，艾米会把琐事放在心里，把怨气一点一点地积起来，然后‘砰’的一下爆发！不过也就那么一下子，我们从来不把怨气带到第二天。”
“星期三晚上呢？”波尼问。
“从来没有隔夜仇。”我撒了个谎。
“你们吵架大多数是为了钱吗？”
“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我们为什么吵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那她失踪前一天晚上是为了什么事情吵架？”吉尔平歪嘴笑着说了一句，仿佛他在最不可思议的时机抓住了我的马脚。
“我告诉过你们了，为了龙虾吵了一架。”
“还有呢？我敢肯定不会为了龙虾嚷上整整一小时吧。”
正在这时，布利克摇摇摆摆地走下了楼梯，透过栏杆凝望着我们。
“还有些家里的事，两口子过日子呗，还为了猫砂盆，”我说，“为了谁来清理猫砂盆吵了一架。”
“你为了猫砂盆又叫又嚷地跟太太吵了一架。”波尼说。
“嗯，事情总得讲点规矩。我的工作时间很长，艾米就不是这样，我觉得做点基本的家务是为了她好。”
吉尔平的身子抖了抖，仿佛正在打盹儿的人差点醒过来，“你是个老派的人，对吧？我也一样，我总是告诉我太太，‘我不知道如何熨衣服，不知道如何洗碗，也不会做饭，所以就这么着吧。亲爱的，我去抓坏人，反正这活我干得了，你就时不时往洗衣机里扔几件衣服’。波尼，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你在家里做家务吗？”
波尼的怒容看上去挺可信，“他妈的，我也在抓坏人，傻瓜。”
吉尔平朝我翻了个白眼，我差点以为他会开个玩笑，比如说一句“听起来有人正赶上大姨妈来访啊”。
可吉尔平摸了摸他那个奸诈的下颌，对我说道：“这么说，你只是想要一个家庭主妇。”听他的口气，这样的念头似乎合情合理。
“我想要……我想让艾米愿望成真，我其实真的不介意要什么。”现在我转向了波尼——郎达·波尼警探身上有种同情的意味，看上去至少有几分像是真的。（那是假象，我暗自提醒自己。）“艾米不知道她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她找不到工作，又对‘酒吧’不感兴趣，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想待在家里的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是这么对她说的，可她待在家里也不开心，而她把这个问题扔给我解决，仿佛她的幸福由我来负责。”
波尼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
“再说，扮扮英雄当当别人的救星，这种事情做上一阵子是挺好玩，可那长久不了。我无法让她开心起来，她自己就不希望自己开心，因此我想，如果她开始管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比如猫砂盆。”波尼说。
“没错，打扫猫砂盆，买些生活用品，叫水管工来解决滴水的问题，毕竟滴水这事很让她抓狂。”
“哇，听上去确实像是在为幸福生活做计划呢，简直开心死了。”
“我的看法就是，一定要做事，不管是什么事，总之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别光坐着不动让我来解决一切问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高声讲话，而且听上去怒气冲冲，完全是一副“正义站在我这边”的口气。但这些话一出口，我心中却解脱了许多。这番倾诉从一个谎言开始（也就是关于猫砂盆的那顿胡扯），后来却一鼓作气变成了一大堆真话，我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罪犯们会说漏嘴。因为把自己的遭遇告诉陌生人的感觉实在太棒了，听众们不会骂你“屁话”，还不得不听你的一面之词（我要纠正一下，应该是“听众假装听着你的一面之词”）。
“这么说，艾米并不情愿搬回密苏里，是你逼着她搬回来？”波尼说。
“逼着她搬回来？不，我们只是别无选择而已。我失了业，艾米也失了业，我的妈妈还在生病，如果是艾米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会为她搬家的。”
“你肯动动嘴皮这么说，还真是不错。”波尼嘀咕了一句。突然间，她让我想起了艾米：艾米也会低声回嘴，把音量控制得刚刚好，让那些话入了我的耳，但又让我无法断定。如果这时我问了该问的那个问题，“你说什么？”那她总会回答：“什么也没说。”我直愣愣地瞪着波尼，抿紧了嘴唇，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正是计划的一部分，就是想看看你怎么对待心有不满的怨妇。”我努力想挤出一缕笑容，但那似乎让她更加厌恶。
“你能供得起吗？不管艾米工作还是不工作，你在经济上供得起吗？”吉尔平问道。
“嗯，我们最近确实有些财务问题。”我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艾米很有钱，算得上非常有钱。”
“没错，”波尼说，“毕竟有那些《小魔女艾米》的书嘛。”
“没错。那些书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让艾米一家赚得盆满钵满，但出版商已经不再要这套书了，说是‘小魔女艾米’已经完事大吉，于是一切都急转直下，艾米的父母还不得不向我们借钱才没有背上一屁股债。”
“向你妻子借钱？”
“没错，我们几乎把艾米最后的一点钱全花在‘酒吧’上了，从此以后就是我养家了。”
“这么说，当初你娶艾米的时候，她十分富有。”吉尔平说道，我闻言点点头，心里暗自琢磨着一个英雄故事：在妻子的家境遭遇急转直下的剧变时，丈夫却始终坚守在她身边。
“这么说，当时你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是呀，确实很棒，棒极了。”
“可现在她快要一贫如洗了，而你要面对的生活方式跟娶她时完全不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故事完全走错了路。
“好吧，我们一直在彻底盘查你的财务状况，尼克，看上去真不怎么样。”吉尔平说。听他的口气，这句指责几乎变成了一种担忧。
“‘酒吧’运营得很好，”我说，“新店要盈利一般需要三四年的时间呢。”
“是那些信用卡吸引了我的注意。”波尼说，“你居然欠了212000美元的信用卡债务。我看到的时候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说着拿出一沓红字写成的账单朝我扇了扇。
我父母都对信用卡很过敏，只会为了一些特殊事项动用信用卡，而且每个月都会把卡账还清。“我们绝不打肿脸充胖子，绝不买自己买不起的东西。”这是邓恩家的座右铭。
“我们家的人不会……至少我不会……但我不觉得艾米会……我可以看看那些账单吗？”我变得结巴起来，这时一架轰炸机正好从低空掠过，震得窗玻璃嘎吱作响。壁炉架上的一盆植物应声掉下了五片漂亮的紫叶，我们三人一时都回不过神，不得不哑口无言地盯着那些叶子飘落到地面上。
“按说当初这里的动静应该闹得很大，可当时地板上连个花瓣也没有。”吉尔平用厌恶的口气喃喃自语道。
我从波尼手中接过账单，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十几张不同的信用卡账单上全是我的名字，不同版本的名字：尼克·邓恩、兰斯·邓恩、兰斯·n.邓恩、兰斯·尼古拉斯·邓恩。最小的一笔账目是62.78美元，最大的一笔则是45602.33美元，全是最近欠下的债，账单上方用不吉利的字体印着简洁而又充满威胁意味的字眼——立即付款。
“见鬼了！这简直就是盗用身份！”我说，“这可不是我欠的债，看看这些莫名其妙的鬼东西，我根本就不打高尔夫球。”有人用那些信用卡买了一套球杆，花费超过7000美元。“随便找个人都能告诉你，我真的不打高尔夫球。”我试着把语气压得低调些，但两位警探不吃那一套，再说假扮低调也并非我的强项。
“你认识诺伊尔·霍桑吗？她是艾米的朋友，你还曾经让我们去查查那个人？”波尼问道。
“等一下，我想谈谈那些账单，因为那些都不是我欠的账。”我说，“拜托，你们一定要好好查一查。”
“我们会追查的，没问题。”波尼面无表情地说，“可以继续说诺伊尔·霍桑吗？”
“没错，我让你们查查她，因为她一直在到处转悠，为艾米哭天喊地。”
波尼抬了抬眉毛，“这事似乎惹得你火冒三丈呀。”
“不，我已经告诉过你，她似乎有点太伤心了，像是装出来的，完全是为了吸引眼球，仿佛对艾米入了迷。”
“我们跟诺伊尔谈过，”波尼说，“她说这宗婚姻让你妻子感到非常困扰。家里的金钱纠纷很让艾米难过，艾米担心你娶她是为了她的钱，诺伊尔还说，你妻子很担心你的脾气。”
“我不知道诺伊尔为什么会这么说，我都不觉得她和艾米曾经深谈过。”
“这事真有趣，因为霍桑家的客厅里挂满了诺伊尔和你太太的照片。”波尼说着皱起了眉头。我也皱起了眉头，心中暗想：“难道真是艾米和她一起照的照片？”
波尼又接口道：“有些照片是去年十月在圣路易斯动物园照的，有些是带着三胞胎去野餐时照的，有些是今年六月某个周末去漂流的时候照的，也就是上个月。”
“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艾米从来没有提过诺伊尔的名字，我是说真的。”我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今年六月的记忆，突然想起了一个周末：当时我正跟安迪一起出游，于是编了套谎话告诉艾米，说是“跟几个大男人一起去圣路易斯疯玩”。当天我回到家中，发现艾米的脸颊泛着两团红晕，看上去似有怒容，还说整个周末的有线节目都烂透了，在甲板上读的书也乏味。难道当天她去玩漂流了吗？不，我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典型的中西部漂流更不讨艾米欢心了：冷藏箱系在独木舟上，里面摇摇晃晃地放着啤酒，嘈杂的音乐，一群群喝得醉醺醺的家伙，还有遍布呕吐物的露营地。“你们确定照片上的人是我太太吗？”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仿佛在说，“他是认真的吗？”
“尼克，”波尼说，“照片中的女子跟你太太一模一样，而诺伊尔·霍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又是你太太在城里最好的朋友，既然她说相中人是你太太，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
“而且据诺伊尔所说，你娶你太太不过是为了她的钱。”吉尔平补了一句。
“我可没有开玩笑，”我说，“这年头，任谁都可以在笔记本电脑上修改照片。”
“好吧，这么说来，前一刻你还一口咬定德西·科林斯涉了案，现在又把矛头转向了诺伊尔·霍桑。看上去你的网撒得还真广，反正要找个人把事情怪到他头上。”
“你是说我怪这怪那，就是不怪自己？没错，确实不该怪我。你瞧，我娶艾米并不是为了她的钱。你真的应该多跟艾米的父母谈谈，他们了解我，他们了解我的人品。”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艾米的父母确实不知道我的全部底细”，我顿时觉得胃中一阵翻涌。波尼紧盯着我，看上去有些为我难过，吉尔平却几乎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你还突然把你妻子的人寿保险赔偿额涨到了120万美元。”吉尔平边说边装出几分倦色，甚至伸出手揉了揉那张长着尖下巴的马脸。
“那是艾米自己涨的！”我赶紧说道，两名警察只是望着我，等我说话。“文件是我填的，但主意是艾米出的，她非要坚持这么做。我发誓，我才不在乎那玩意儿，可是艾米说……她说由于她的收入有所变动，这样会让她感觉更安心，或者说这是个明智的商业决策。见鬼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这么做，但我并没有要求她这么做。”
“两个月前，有人用你的电脑搜索过一个话题——密西西比河里的浮尸，你能解释一下吗？”波尼接口说道。
我深吸两口气，花了好一阵才让自己振作起来。
“天哪，那只是一个傻透了的写作计划，当时我想写本书。”我说。
“哦。”波尼不置可否。
“听着，我觉得眼下是这个局面：不少人从电视节目里学到了一点——杀害妻子的最大嫌疑犯通常就是她的丈夫，因此他们正用有色眼镜看我，一些非常清白正常的事情就走了样，整件事变成了一场迫害。”
“这就是你对信用卡账单的说辞吗？”吉尔平问。
“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解释不了这该死的信用卡账单，因为这些账单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见鬼，这事归你们管，你们得弄清楚账单是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
他们肩并肩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警方目前在采取什么措施寻找我妻子的下落？”我问道，“除了我这条线索之外，你们还跟了哪些线索？”
正在这时，屋子突然摇晃起来，我们可以从后窗中看到一架飞机呼啸着驶过天空，恰好掠过密西西比河，把我们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是架f-10战斗机。”波尼说。
“不，看上去太小了，”吉尔平说，“一定是……”
“就是一架f-10战斗机。”
波尼俯身向我靠过来，她的十指交缠在一起。“我们的职责是确保你百分百清白无辜，尼克，我知道你自己也想确保这一点。”她说，“如果你能帮我们解开几团乱麻就好了，因为我们总是在这些烂事上栽跟斗。”
“也许我该找个律师了。”
两名警察闻言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他们押下的一个赌注已经水落石出。